宋斐紧绷着身子,久久都没有说话。
他微低着头,拥紧了虞时,把对方用力的揉在自己怀里。
他想起那年,外面漂着细细的雨丝,小丫头卷起裤脚坐在他的帐篷里,捧着矿泉水瓶一点一点喝完了瓶中的最后一滴水。
她顶着乱蓬蓬的头发,明亮又警惕的大眼睛里,满是对自由得来不易的珍惜。
帐篷里坐了那么多人,她却唯独相信自己。像是一条小尾巴一样,自己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
他只以为,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大概有点傻,不会说话也不明事理,所以才会对外界产生抵触心理。
可现在他才明白,小姑娘仰起头看着他时,分明是在看这世上唯一的救赎啊……
有泪从眼角流下,却又被宋斐很快抹去。
他的动作很轻,甚至都没引起虞时的注意。
俩人彼此相拥彼此依靠,像是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一般,就这样汲汲取暖。
头顶垂下的树枝在轻轻摇晃,水面上荡起了一圈圈的波纹。秋日里枯黄的落叶婆娑作响,被风吹着掉落后又旋起在空中,最后停在了虞时的发顶。
宋斐替她轻轻拂去,抬起头望向天空。
秋末的天空辽阔又深远,如同镜子般澄澈湛蓝。他想起那年暴雨来临前,高空之上是乌云压顶的黑暗和阴沉,可如今却一切都不同了。
他下意识道:“阿时,你抬头看。”
虞时抬起头,目光落在大片大片的云朵上。
它们汇聚成片,像柔软的棉花一样,顺着秋风往一个方向飘荡。
不远处农人的屋子冒出了炊烟,袅袅升起后,好像在和那些凝实的云朵做着最后的告别。
虞时看得呆住。
她望着远方,好似听见了儿时挂在屋檐下的铃铛声。
父亲的衣角在田里被吹起,母亲的发梢凌乱,姐姐摆在板凳上的书页在哗啦啦翻动。村子里那拨云见日的山,卷起又落下的林浪,还有升起没多久就散了的大雾……
一场秋风,好似把她完全带回了过去。
那是她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
钓完鱼已经是傍晚五点多。
六爷想留下宋斐和虞时吃饭,宋斐却笑道:“我岳父母还等着我们回去吃饭,今天就不吃了。改天得了空,我拎两瓶好酒过来陪您喝。”
“那成。”六爷答应的爽快,又说道,“那这些鱼你们都拿走,反正搁我这儿也是白放着。”
宋斐是个从不客套的人,便笑着应了下来。
临走时,六爷看着虞时笑说:“丫头啊,你还年轻,以后日子长着呢。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着眼于当下和将来才是最重要的。”
虞时怔了下,随后心中便涌起一股暖意。
她弯唇看着六爷,笑着“嗯”了一声。
六爷又笑道:“瞧瞧你这两孩子都俊俏好看,多般配啊。快回去吧,家里大人该等着急了。”
虞时温声告了别,和宋斐拎着桶出了村子。
路过其他几家,又有人拿了腊肉和干菜出来送给了宋斐。
宋斐也没多推辞,他待人温和有礼,会适当的接受别人的善意,也会找个合适的机会把这些善意回赠出去。
虞时在旁边看着,心中轻叹。
也许,这就是宋律师的魅力所在。
俩人上车,带着东西满载而归。
在路上,宋斐问道:“还难过吗?”
虞时摇了摇头,浅笑道:“这个地方很像我儿时的村子,我还挺喜欢的,感觉很能静下心。”
宋斐听到这话,心中也终于松快几分:“我每次心中烦闷的时候,都会来这里走走。和这里的人聊聊天,找六爷去钓钓鱼,所有的不高兴就都散了。”
提起六爷,虞时好奇道:“六爷家中就他一个人了吗?”
宋斐点头,温声道,“他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消防员,一个是缉毒警察,都牺牲了。”
虞时愣住,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宋斐又缓缓道:“他也是个退伍老兵,见义勇为时,被歹徒刺瞎了一只眼。老婆生小儿子时难产死了,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的把两孩子拉扯大。就是没想到,两个年轻人走在了他前头。”
六爷的大儿子牺牲时二十六岁,刚和女友订婚,结果还没办婚礼人就没了。
六爷为了不耽误那姑娘,狠了心断掉了这门亲事。
小儿子二十二岁离家,卧底了八年,结果三十岁生日刚过就出了事。六爷甚至都没见他最后一面,一直到牺牲后第二年,他儿子生前穿的那套制服才被送了回来。
哪怕是死,连捧骨灰都没落下。
“他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一夜之间白了头,却从没落下过一滴泪。当年这里被列入拆迁计划时,六爷死也不愿意。他说他一把年纪什么钱财后事都不图,这里是他唯一能守住的地方了。”
“他还在这里,他儿子的魂还能找到根。他如果走了,他的两个儿子就再也找不到家了。”
宋斐的声音很轻,可每一个字,都好像重重的落在了虞时心上。
命运带给她的是疼痛和不公,可六爷所遭遇的一切,好像是怎么用劲却都抓不住的遗憾和无力。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疼痛,难以用言语描述。
谁能想到,一别数十载都难相见一面,最后等来的,却只剩儿子曾穿过的一身衣服。
“那个村子,几乎家家都有牺牲的烈士。他们都不愿意离开这里,所以拒绝拆迁。也因为这样,后面才闹起了官司。”
宋斐再次开口,把虞时发怔的神思拉回来。
他淡淡道:“因为事情闹得大,又涉及到上面,基本上没有人愿意接这个官司。我当时刚毕业一年多,正是热血的时候,所以想也没想的接了下来。”
听他说到这里,虞时连忙问:“那成功了吗?”
宋斐转头,笑看着她:“你说呢?”
村子还保留着,老人孩子也还平安幸福的生活,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虞时酸涩的心终于才算是得了一丝慰藉。
只是过去几分钟后,她想到宋斐刚才的话,忍不住问道:“那如果是现在的你,还会接这个案子吗?”
宋斐目光平静的注视着前方,也不知道过去多久,才缓缓开了口。
“有些决定,不在于年纪,而在于自始至终的选择。我的选择,从十八岁起就从没有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