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克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直到烟盒见底，他才抬起头来。
“她走得痛苦吗？”他又问了一遍。
大丫拍了拍宋克新的肩膀，“她当时喝醉了。”
“走了就不能再回来，谁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痛苦，我问这些，不过是想减轻心中的愧疚罢了。”宋克新叹气。
“她才是你的爱人吧？”废柴问。
“是的，我俩是邻居，同岁，一起在实验学校上学，每天一起从十五营进进出出，那时大学的录取率很低，我俩都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俩开始恋爱，我们的关系，既是爱人，也是家人，我们是彼此的依赖，彼此的精神寄托。”
“后来你们去了s城？”
“是的，趁着年轻到大城市去打工，赚点钱回来开个小店，在小城安度一生，是大部分n城年轻人的想法。”
“你们在哪里工作？”
“我的父亲是个老钳工，我从小就跟着学了一点，到了s城，我进了一家汽车修理厂当学徒，她进了一家超市当营业员。那段时间，工作虽然辛苦，但是一想到下班后，有桌温暖的饭，有个人在等着你，也是美好的。”
像是要揭开一块伤疤前的纠结，宋克新停了一会，才接着说，“后来她接了一个电话，她母亲打来的，接了那个电话后的好多天，她都心思沉沉，问她什么也不肯说。”
“家里出事了？”
“她一直不说，只是有一天晚上很晚回来，她告诉我她换工作了，到了一家纺织厂，以后经常要上夜班，这样可以多赚点钱。我当时以为她母亲可能生病了，需要用钱，所以她换了工作。可是我打电话回n城向其他人打听，其他人都说，她母亲挺好的，所以我后来也没有太在意。”
“你为什么只打听她母亲是不是生病？没有问问她妹妹的事吗？”废柴觉得意外。
“她换了工作大概两个月后，才告诉我，她有个妹妹，是个精神病。”
“什么？你和她家是邻居，你竟然不知道她有个妹妹？”
“一直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她妈妈生了个双胞胎，两个女孩儿，后来其中一个两岁时出意外去世了，这种痛苦的事，大家都避而不谈，没人去打听实情。而且，自从她妹妹去世后，邻居们半夜总听见从她家院子里传来小孩的声音，有时候笑，有时候哭，说的方言也不是n城人的，像是离这里很远的北方人，所以大家都说她家院子闹鬼，更没人想去一探究竟了。”
“其实她妹妹，也就是小爱，没去世？”大丫问。
“唉……”
突然有幽幽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废柴吓得一抖。
小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站在了门口，大概因为刚刚恢复，她脸色苍白，嘴唇也几乎没有血色，倒显得那双眼睛，特别黑，特别大。
“还是我来说吧，”她走到宋克新面前，坐下来，“就因为我没死，他们的一生，都毁了。”
“小爱，你不要这么说。”宋克新拉住她的手。
“我和姐姐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两岁的时候，我俩在院子里玩，靠在院墙上的一个锄头倒了，砸向我们两个，母亲只把她推开了，没有来得及推开我，锄头就砸到我头上了。”
“你母亲离她近一点？”
“一样近，母亲选择了救她。”
“你那会还小，两岁的孩子，是不是记忆有误？”
小爱的眼睛似乎有片暗云掠过，“我也希望是有误，可是，我的眼睛却像个摄像机，把当时的一切都录下来，存在我的脑子里。”
她紧紧地盯着废柴，“你知道怎么样，这个录像，还每天都在播放，不停地播放，像是一直在提醒我，母亲选择了她。”
废柴被她盯得毛骨悚然，“你有没有想过，记忆可能是错的呢？”
“哈哈，”小爱的笑声很尖利，“我也希望是错了，可是母亲不肯对我撒谎，她承认是真的，后来，她和姐姐一直很愧疚，她们越愧疚，我就越觉得我的一生，被她们毁了。”
“那半夜在院子里发出奇怪声音的，也是你？”
“是的，这个倒不是我有意的，按照现在医疗的看法，是我的颅脑受损，脑电波异常导致的，一遇到天气变化或者什么刺激，我就容易这样，一这样，我就不是我自己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小爱这具躯壳里，住着谁。”小爱嘤嘤地哭起来，她靠在宋克新的肩膀上，微微发抖。
“小爱别怕，有我呢。”宋克新搂着小爱，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如同一个慈爱的父亲。
“克新，我不怕，我知道你会陪着我，姐姐把你让给我，她就不愧疚了，母亲也不愧疚了，大家都高兴，你也是高兴的，对吗？我和姐姐，没什么不同，长得完全一样，对吗？”
“要不你先送她回去吧。”废柴对宋克新说。
“我没事，我现在没发病，过去的事，总要面对的。”小爱笑笑，可是那笑容，却是冰凉的。
“那……”大丫顿了顿，“那就说说赵春霞的事吧。”
“她去了纺织厂上班，就很少回来，说是夜班多，晚了就住在纺织厂宿舍里，我一开始也没在意，她有时候回来看着也很正常，我就把她母亲给她打电话的事忘了。”宋克新说。
“刚才你说在纺织厂上班两个月后，她才告诉你她有一个妹妹叫小爱？”废柴问。
“是的，那天她调休，我在汽修厂忙到很晚，她做了一桌子好吃的，说菜热了好几遍，一直等着我。”
“然后她就告诉你小爱的事，是不是也告诉你她母亲的那个电话了？”
“对，我那时才知道她的妹妹小爱还活着，只不过经常发癔症，在我们那个地方，家里有人发癔症，那是很忌讳的，会被人说闲话。她原本想和我到s城去打工，赚点钱给妹妹看病，可是还没攒多少钱，她母亲就来了电话，说她妹妹病得更重了，整日整夜地说胡话。”
“她爸爸呢？”
“她上初中时，她爸爸生病去世了，她母亲身体也不好，常年生病。”
“这么重的担子，她就一个人扛着？”废柴怎么也没法将他们口中的赵春霞和豪宅中的那个女人联系起来。
“是啊。我从小认识她，从没听她说起过家里的事。所以她当时告诉我这些，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哪里不对劲？”
“这么长时间，她都没有说，突然说了，一定是做了什么决定。果真，吃完饭，她就说让我去接她妹妹来s城看病，说医院她已经联系好了，钱也交了，我当时听说那个医院的名字，很惊讶，那是一家特别有名的治疗心理疾病的医院，不是一般的人能去得起的。”
“你没有说出自己的怀疑吗？”
“我问她了，她不说，只是说和一个朋友借的钱，那个朋友帮忙联系的医院，我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就到n城去接小爱了。”
“她怎么自己不去？”
“她说要上班，请假了就会被辞退，我没多想，等到接了小爱回来，才发现她走了，只留了封信。”
“信里说什么？”
“简短的几句话，让我在s城陪着小爱治好病，然后带小爱回n城，替她照顾好母亲和小爱，还留了一笔钱。她还说，以后小爱就是赵春霞，她自己，不存在了。”
“小爱的病，是在s城治好的吧。”
“是的，刚开始去的时候，完全神智不清，说的话也都是天南地北的方言，后来在那所精神卫生中心治疗了一年，就稳定了，像现在这样，一年只犯一两次，医生说已经是最好了。”
“为什么让小爱成为赵春霞，她治好了，可以用自己的身份——赵小爱活着呀。”
“其实……”宋克新沉默了一会，“我当初也这样想过，可是我后来去她说的纺织厂找她，厂里的人都说从来就没有这个人，我当时就觉得，她可能已经榜上了有钱人。而且，我后来带着小爱治病，觉得小爱可怜，不自觉的，就把小爱当成了她。更重要的是，当时她妈妈还在n城，身体也不好，需要有人照顾，我和小爱回到n城，如果别人知道小爱曾经生过病，一定会指指点点，所以后来，小爱就干脆用了赵春霞这个名字。”
“你什么时候再见到她的？”
“我再见到她，是三年以后。在n城的一家馄饨店，那家店的馄饨是鱼骨汤馄饨，她最喜欢吃。那天早上，我经过那家店门口，突然看见窗口坐着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子，虽然很漂亮，但却像是假的，像服装店里的那种塑料模特，那就是她。”
“那时她已经整容了？”
“是的，完全不是以前的样子，可是当我看到那双眼睛，我就觉得是她，我从小就认识她，不会错。”
“她回n城了？”
“是的，她看见我，就喊我的名字，虽然声音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但是语气却是一样的。”
“她回来找你干什么？”
“她简单说了说自己的近况，说自己这几年做生意赚了点钱。她还说因为n城的封闭，家里人怕被人歧视，把犯了癔症的小爱藏在家里，耽误了小爱的病情，也耽误了小爱的一生，她想要让n城的孩子享受最好的教育，想要n城不会再出现第二个小爱。”
“所以她给n城实验学校捐钱？”
“是的，以赵春霞的名义捐的。”
“可是，大家都认为小爱就是赵春霞，你们夫妻俩一下子有那么多钱捐款，其他人会不会觉得奇怪？”
“当时没有马上捐款，她回来找我之后不久，她妈妈就去世了，我和小爱就离开了n城，去了y城，n城的那些老邻居亲戚们，以为我们出去做生意了，第一笔改造实验学校的钱，是我见到她之后的两年才正式捐出的，所以n城的人都没有怀疑，他们以为我们在外面做生意赚钱了。”
“所以这些年，赵春霞通过你们，一直在给n城捐钱？”
“是的，还有其他两个人，就是你们说照片挂在实验学校楼下的那三个杰出校友。”
“其他两个人？”仿佛有光在废柴和大丫脑中闪过，他们之前的调查中，赵春霞的社会关系很简单，她似乎和其他富豪很少有来往。
“是的，那两个人n城人，也都在s城做生意。”
“他们之间关系怎么样？”
“我不知道，但是那两个人捐钱，是在她之后，我估计是她联系的，后来他们还一起投资了那个度假村，吃鲥鱼的季节，度假村住满了人，虽然只是短短一个月，但是却能赚很多钱，度假村赚来的钱，都投资到医院了。”
“她做了这么多？”废柴惊讶极了，在这以前，她以为赵春霞就是一个生活颓废，身边有一群小鲜肉的富婆。
“那两个人叫什么，你认识吗？”
“一个叫周济安，一个叫康明。”
“周济安，名字怎么这么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废柴说到。
“周家在我们n城是一个大家族，他曾祖叫周简书，是民国时期的一个富商。”
“哦，对了，是在公园里见到的名字，周简书的墓碑下面刻着子孙的名字，其中一个就是周济安。”
“他曾祖父是纺织业起家的，可是周济安好像刚开始做的是装修建材的生意。我见过一次，生得没有他曾祖父儒雅，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不过据说很有经济头脑，拆房买地，总能先人一步。”
“康明呢？”
“康明是做外贸生意的，具体做什么，我不清楚，不过这个人七八年前就去世了，是意外还是突发疾病，就不知道了。”
“她前前后后给学校捐过多少钱？”
“五千多万。”
“一大笔钱。”大丫说。
“所以你们看见n城的实验学校，条件那么好，就是这个原因。”
“她有没有说过，她为什么一直不露面？”
“没说，但是她说过一些话，让我印象很深，我觉得她一定有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
“什么话？”
“她说，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是赵春霞了，她要让赵春霞这个名字干干净净的。”
一直静静在旁边听着大家说话的小爱突然抬起头，她问，“我姐姐真的是汽车尾气中毒的吗？”
“是的，车库里有摄像头，车里只有她一个人，而且胃里检测到大量酒精。”
“喝了那么多酒，她内心很痛苦吧，”小爱叹气，接着说，“我从小和姐姐相处，我了解她，我怎么觉得，她不应该是这么疏忽的人，她有没有可能是自杀呢？”
“自杀？”废柴瞪大了眼睛。
从一开始调查到现在，他们都没有想过自杀这个词，如果是自杀，那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