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傅青淮脸上飘起红云。
游上欢坏笑看她，“你害羞什么劲儿，也想去换一个？你放心，我师父跟谷主老朋友了——”
“少侠误会。”
傅青淮清了清嗓子，不愿再跟他说这些不着调的。
“此回去延昌路途遥远，少侠过去怕影响了你的正事。”
“我没正事——”
游上欢咧嘴一笑，“安州那回，是我师父带我们师兄弟去灭了妖言惑众的青莲教众，今年才是我正式出师，下山游历行侠仗义。”
闻言，傅青淮只好道：“我过去，要在延昌呆两年多，少侠如何？”
“我……我玩腻就走。”
“既然如此，也不妨一道，只是你身上是否这伤还有别的所需？”
“你放心，我养也就是了，你别少侠少侠地叫我了，咱俩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你叫我欢哥就行了。”
傅青淮忍不住笑，“我今年二十一，你呢？”
游上欢得意道：“我二十三了！叫欢哥！”
傅青淮顿了顿，将这称呼的羞耻压了回去，“我有一事不解，不知欢哥可否替愚弟解答？”
方才跟他说那么多话，都是在忍一个问题。
现下发现这小子确实不着调，之前所遇的感受，不过是他伪装出来的罢了。
那说话也好说。
“你说，江湖事我没有不晓得的，别的就不行了。”
“倒不是江湖事，只是从前你给我账册时跟卫提督打了一架，那时你也才二十左右吧？真能打的过他？”
天下第一剑的弟子且当真，那跟宫廷出身的卫作然，到底谁更厉害？
裕王说得了一个奇异功法，三年后必将称霸武林，那是不是说明天下第一剑是打不过他的？
既然如此，卫作然便危险了。
游上欢迟疑一瞬，“那时场地太小，我也无心恋战……”
随即，他理直气壮，“现在我肯定打得过了！”
傅青淮失笑。
游上欢心里有点儿发虚，“我要是真打不过就让我师父来啊，卫作然又不是江湖中人，真跟我打起来，我是有靠山的！”
那就是当年打不过了。
倒是挺会装。
傅青淮浅笑出来，“看得出欢哥在江湖中地位颇高。”
“嗐——”游上欢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了，“哪里哪里，都是靠师父他老人家打出来的名气。”
去往西北的路上，过了秦关以后，詹二娘带的人途径繁华城市便留下一部分人，等真的将至延昌，詹二娘就剩下三个帮手了。
马车经过一长段戈壁滩，终于到了延昌城。
城墙高耸，墙面被风沙侵蚀剥落露出里头的昏黄黏土，延昌二字高挂在城门口，字体黑沉古朴。
傅青淮跟游上欢并肩骑马，都拉停了缰绳。
“这一路走来黄沙漫天，商道却不少人，城门恢宏壮观，果然跟师父说的一样。”
傅青淮眼窝发热。
延昌。
这是母亲的家。
游上欢看傅青淮没说话，正歪头想提醒她，却见她眼尾发红，偷偷抹眼泪。
翘起的唇角缓慢回落，眼眸朝下一瞬，便又扬起了表情，“哇，终于到了，这一路风沙把我眼睛都要吹坏了，你瞧红不红？”
游上欢嬉皮笑脸凑过去。
傅青淮点头，“红了，进城就该好了。”
这一路赶得急，也不知驿站的信如今送到没有，不知外家，知不知道母亲的事。
都说近乡情怯。
这里不是傅青淮的乡，却叫她紧紧拉着缰绳，有些不敢迈步近前。
他们这一行人有二三十个，在商队里也算得上中型，迟迟不进城，便引起城门守卫的关注。
不一会儿下来一队人马，“路引有无？怎么还不进城？”
傅青淮翻身下马，从怀中包裹掏出路引，“我是从京城来的，我叫傅青淮。”
领头将士在查看路引，并不关心她叫什么。
傅青淮沉默几息，“我母亲姓甄。”
那领头将士猛然抬头，“你刚刚说你从京城来的？”
“是。”
“姓傅？”
“是。”
将士咧开嘴笑，“快进去吧！”
他目光扫向落在傅青淮身后挂白的车队，笑意凝固。
——————————
“不孝外孙傅青淮，见过外祖父外祖母，见过诸位舅舅、舅母。”
这是她两世，头一回来延昌。
也是头一回见外家的亲人。
一路上的悲伤，因为有游上欢的存在而浅淡了下来，可是在进了延昌以后，那些被忽视了的悲痛就以泰山压顶的姿态，沉沉地砸在了她心上。
砸得她六神无主，全身发颤，看也不敢看这些素未谋面的亲人。
“好好好，快起来。”
外祖母将傅青淮用力扶起来，傅青淮竟一时压不过去这力气。
抬头看向外祖母，便见她穿了一身灰白毛皮衣，干净是干净，但不太美观。
头发上没有任何朱钗，素面朝天，面颊有微红的晒斑，皮肤干皱，整个人跟富贵沾不上边儿。
傅青淮一想到在京中静养的老太君，再对比眼前这个外祖母，眼泪实在忍不住，痛哭出声。
“好乖孙，不哭不哭。”
外祖母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仿佛二人从来没有分隔过这二十年似的亲近。
外祖母个头高，傅青淮微微屈膝，便能将头搁置在她肩头。
一旁的甄总兵也慌了神，直给儿子使眼神。
老大甄刚不安地搓搓手，上去拍了拍傅青淮的肩，“大外甥，男子汉顶天立地，别跟个娘们似的哭哭啼啼。”
听完这话，甄总兵一把将甄刚扯了回来，拿脚踹他。
小声怒骂，“老子是叫你安慰他！”
甄勇羞红脸退回去，一旁的夫人齐氏直接踩他脚。
“嘶——”
老二甄猛跟老三甄强互相看一眼，也没辙。
傅青淮却已经知羞，擦了脸从外祖母身上起来，“叫诸位长辈见笑了。”
“不笑不笑，哪个敢笑你，外婆替你打他。”
听见这话，傅青淮心里更难受，她都二十一了，远方的亲人仍然将她当成小孩儿一样哄。
“外婆。”
“欸！”
傅青淮哭得眼里都是花的，看不清任何人。
“外婆，我对不起你们，我娘没了，我娘没了！”
傅青淮来得突然，甄家的人连接客的衣裳都没换，匆匆聚集过来。
纵使晓得有棺椁进来，可哪里会想到嫁出去的女儿回来了呢？
傅青淮这话一出，全场寂静。
甄总兵朝后踉跄几步，坐倒在座位上，捂住了心口。
齐氏嫁进来得早，跟甄氏从前也很合得来，如今听闻这消息，捂住嘴也没掩盖住哭腔。
外祖母站在原地，双眼发直，颤抖着问：“乖孙，你娘没了？咋没的？”
“或许是我在京里挡了别人的路，便有人请了杀手过来……”
傅青淮低下头，任凭泪水一颗颗砸向地面，不敢擦，动也不敢动。
“你今天带回来的棺椁……”
“是我娘。”
“杀手抓住没有？”
“没有。”
外祖母叹息一声，失神地拍拍她的手，无比悲伤道：“好孩子，这是你娘的命，你不该怪自己，要怪就怪那杀手。”
傅青淮心里更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甄总兵问：“青淮，你咋把你娘，带回来了？”
“母亲死后，我叫傅与业跟她和离了，我想让母亲回家，我来延昌守孝。”
一直没哭的外祖母听见这话便哭了，抬手摸着傅青淮的头，一遍又一遍。
哽咽道：“你有心了。”
“外祖父外祖母，母亲的尸身已经放置一个月了，虽然有香料保存，但如今也该入土为安……”
——————————
甄家祖籍并不在延昌，不过却有一片墓园，作为甄家人埋葬之地。
甄氏和离回来的，于这个世道而言并不光彩，况且实在入土为安首要，一切从简。
甄家三个舅舅拿着铁锹去挖土，甄总兵派人取来一块青石板，提起长枪下笔刻字。
舅母们没来，只有外祖母在。
外祖母站在傅青淮身旁，跟她一起静静地看着。
“上次你母亲回来，跟外婆哭了一场，说你爹对她不好，还好你长大了，你能护着她。”
傅青淮抬手擦了下眼，“我护不了。”
肩膀被外祖母搂住，“能逼得那混蛋和离，把你母亲带回来——你尽力了。”
三个舅舅灰头土脸地把棺椁放进去。
祖孙俩同看向甄总兵竖立起来的墓碑——爱女甄珠之墓。
甄总兵悲戚走过来，“过几日，我命工匠过来，将这里修葺得更好。”
“劳外公再叫人帮我盖一间草房。”
甄总兵拍拍他肩膀，“回了延昌，不必守那么多礼，你就住在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