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比想象中快,稍作耽搁,回到深云湾已临近十点。
将背包里的书一一摆到置物架上,裤兜里连续震动几下,程奕拿出手机。
看了眼。
——都是来自冯嵩宇的微信消息。
三条全是语音。
程奕即使不点开听,也能猜到内容会是什么。
没回,把手机搁到床头充电,捡起床尾长凳上的睡衣,进浴室洗澡。
打开花洒,水流携带潮湿升腾的热气一股脑涌出。
片刻后,镜面上凝结一层细小水珠,大理石瓷砖铺就的墙壁、地板被濡湿,深层纹理却如同经过水磨般更为突显。
氤氲雾气中,程奕任由温热的水淌过全身,打湿黑发、脸庞。
各种杂音被隔绝,耳边只听到水流声响。八壹中文網
他身心泛起一丝疲惫,还伴随着内心那股,说不出的轻微烦躁。
他感到荒唐。
世上有人坐拥厚禄,却贪得无厌,犹不满足,有人却为最基本的健康费尽心力,连治疗手续费的筹备都困难。
程奕不禁想到自己,他如今正值年轻,无病无灾,所以倒也过的悠闲自在,倘若哪天病痛突然袭身,孤身一人也没什么好担心。
他没有家人,没有牵挂。
他享受生活,爱情,却不热爱生活,也不愿意被婚姻束缚。
·
·
一个半小时前。
寝室内。
“九月份的时候,苗苗闹肠胃炎,我回去照顾她时,却发现她的双眼近视300度以上,当时在老家医院没检查出什么。”
“她年纪小,因为早产比同龄人发育得慢些,很多时候还不懂得怎么描述,后面情况越来越严重,眼睛不舒服时和我妈讲,她没太留心,只以为苗苗是说不习惯戴眼镜。”
冯嵩宇简单交代,“直到上个月,家里人发现她几乎完全看不清任何东西。”
“怎么会晶状体脱落?”
“先天性发育不足。”冯嵩宇回:“是早产导致的。”
程奕继续听着,“我们家那边医疗水平不行,没几所好医院,他们说苗苗才五岁,她的虹膜结构和普通人不太一样,人工晶体植入手术的成功率低,建议到省市医院找有经验的专业医生做。”
这一个月他跑前跑后,在学校和家里来回波折,全都是为了苗苗的病情。“我已经咨询过了,市内东大附属医院的眼科在这方面是权威,主治医师是校医学院的邓教授,我提前半个月预约到他的专家号,手术就安排在下周。”
“所以我想。”
冯嵩宇说明来意,神情恳切:“在苗苗住院前,让我妈她们在这宿舍暂住几天。”
“为什么?”
冯嵩宇错愕,怔愣一下。
程奕终于把疑惑问出口:“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宿舍并不方便。”
床是单人的,苗苗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冯母带着她睡也会有些拥挤,而且床位在上铺;客厅空间有限,摆放的沙发不适合一个成年男性睡;门口不能自由进出,需要刷校园卡,整栋楼里住的都是男生……
从刚才短暂相处来看,冯母客气含蓄,苗苗是个乖巧懂事的可爱小姑娘,却意外遭遇这样的变故。程奕抱有同情,却无法理解这是在做什么。
冯嵩宇抿唇,没有立刻回答。
承认自己的短处,尤其是家境上的困难,总是需要勇气,羞耻心在作祟,令他感到挂不住颜面的窘迫。
程奕却仍在等他的回答。
最后,冯嵩宇自暴自弃般放弃隐瞒,“因为我想节省开支。”
“苗苗的手术费太高,我们现在还在借钱筹款。”
程奕显然意外。
他记得冯嵩宇曾提到过,父亲是某银行支行的副行长,在当地收入不算低,何至于女儿治病的钱拿不出?
冯嵩宇对此解释:“我半个月前挂的号,当时手术费已经准备好了。但我爸玩高杠杆,现在资金被套住,在股市里拿不出来。”
“……”
他自嘲地笑了下:“其实最算没有这件事,我家也差不多了。”
他爷爷奶奶退休后,全家就靠他爸一人撑着,原本当初冯母生育二胎前,也有一份稳定收入,家境不说大富大贵,但也平凡殷实,儿子考上国内顶尖学府,他们感到身边孤独,满怀期待养育女儿,却没想到这是整个家庭的转折点。
苗苗先天体弱,住院吃药打针是家常便饭的事,冯母为此只能辞去工作,她除了照顾孩子,还要看顾两位老人,加之自己高龄生产留下亏虚,身子精力大不如从前,每月滋补汤品中药没停过,但总不见好。
冯父肩头上的重担陡然加剧,两年间一下老了许多。冯嵩宇还是个学生,他清楚家里情况变了,当初考上研究生时,也在犹豫是尽快出来工作,还是留校读研。冯家父母不希望儿子浪费辛苦考取的名额,鼓励他继续读下去。
冯嵩宇在课余间隙,找了几份家教贴补家用,他在上大三后,从未动用家中一分钱。
但这不够,远远不够。
家庭需要开支的地方太多,除了提供冯嵩宇上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外,房贷、车贷、保险……各项压在冯父一个人身上。
若苗苗是个健康的孩子,冯母没有因生产落下病根,那么他们还是日子过得简单幸福的一家人。
但偏偏不幸,事与愿违。
冯父迫于无奈,去投资高风险、高杠杆的理财产品,原以为自己作为专业人士,能赚取点利得,却不料本金被牢牢套住,连原先留给苗苗治病的手术费也栽在里头。
许多看似安稳而平凡的千万个家庭,只需一场病痛,足以击垮那层脆弱的幸福。
健康是上天赋予每个人最珍贵,也最容易忽视的礼物。
·
·
听到程奕的话,冯嵩宇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质问:“你什么意思?”
程奕直视他,字句清晰:“意思是,我拒绝。”
“我不同意她们住在这里。”
冯嵩宇的眼神登时变了。
他觉得程奕凉薄的语气无比陌生。
冯嵩宇为了筹集手术费,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医院那边是半个月前挂的专家号,如果不能在指定日期前补齐费用,那么手术将被取消,下次预约又不知要排到什么时候。
期限太短,他根本没法短时间内凑到这笔钱。
但苗苗不能再等了。
晶体偏位越严重,手术的风险越大。
冯家只能退而求其次,放弃原先预定最适合她的那款人工晶状体,改换成移植五千元的普通镜片。
冯嵩宇心里对苗苗的愧疚积压成山,她还不知道自己手术的镜片被更换,方才对视她的眼睛那一刻,他感到呼吸困难,说不出的难受。
而此刻,程奕置身事外,那种平淡的态度简直就是种不近人情的傲慢、冰冷,让他产生怒火。
冯嵩宇深吸一口气,极力冷静——
他有求于人,只能强压住情绪,沉声道:“我保证她们不会弄脏这里,不会碰乱你的——”
“师兄。”
程奕罕见打断。
他微微蹙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
·
水声潺潺。
躯体在适应水温后,反而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唯独剩下液体流淌过皮肤表面的知觉。
如同全身浸泡进一个泳池中,起初下水时会感到冷,后面渐渐适应,又觉得还好。
其实水温并没有任何改变。
——只是人被同化了而已。
·
临走前,程奕看到冯嵩宇和他妹妹低声说话的模样,她今年五岁,同龄的孩子已经学会用筷子吃饭,不幸的是,之前视力骤减,没有引起家长的重视,直到后来到医院正式检查,高度近视达两千度,完全无法正常视物,如今身边离不开人。
冯嵩宇耐心喂她,那种兄妹间的真实感情,是会触动旁人的。
但程奕看到时,却是胸口一闷。
·
浴室太安静。
单调空洞的水声在耳边无限放大,营造出一种相反、诡异的极静。
静到,让人杂念横生。
以致越陷越深。
……
年少时,他曾干过不少疯狂、残酷的事。在程家那个环境下长大,怎么可能保留天真无邪?
即使是孩童,也是性情顽劣又自私。
那年他是八岁,还是十岁?
周围人都在说话,窃窃私语间,眼神轻微闪烁,诸多意味不明的目光聚集在一处。
——他们在诱哄人群中心的那个小少爷,将那些孩子驱逐。
有人靠近,在程奕耳边怂恿,让他给那群低贱的庶子一点教训,此时不立威,等以后长大了还怎么服从于他?
他那时还不明白,庶子是什么意思。
那人换了个说法——就是私生子,与你都是程先生的孩子,他们未来会抢夺你的家产、地位,像程先生处决那个女人一样,同样处决掉你。
闻言,程奕顿时回想起前天的那副场景,产生生理性厌恶。
那人的煽动起了效果,他果然憎恶上那群孩子。
族人们乐于看到程奕如何惩治这群冒犯他的人,甚至于可以设想最后的场景有多残忍……满面泪痕的可怜虫们匍匐在脚边,疯了似地叫他弟弟,又叫他少爷,试图唤醒程奕的怜悯。他们留着一样的血液,而程奕却在折磨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时,在施行残忍冷血手段中获得快感。
程家期待如此。
——迫害手足,弱肉强食,在程家不过是司空见惯的戏码。
但程奕却没有按他们设想的一步步轨迹走。
反而从那天起,他开始站在父亲的对立面。
成为整个家族的异类。
·
·
抬手关掉淋浴开关。
拿起横杆上的毛巾,擦干水迹,换上一身睡衣。
不知为何,他最近总是回想到过去。
明明一直试图遗忘,如今却因为冯嵩宇兄妹,轻易被勾起了回忆。
程奕隐隐有些不安。
那群疯子真是让他受够了——
每次想起在程家的那段阴暗过往,他都很难克制住情绪,戾气无处发泄,容易做出一些不合理智的事情。
所以他才下定决心逃离。
否则在那多待一刻,迟早要被这群人同化成自己最唾弃憎恶的那类人。
从浴室出来时,床上多了个人。
程奕迈出浴室门的步子一顿。
顾亦徐拿着自己的枕头过来了,她这些天偶尔和程奕同床,美曰其名让程奕“适应”,等到他熟悉自己后,也就慢慢无所谓心理障碍了。
她半躺在床上,背后垫着立起的枕头靠在床头,本来在无聊地玩手机,看见程奕,眼睛亮晶晶地望过来,“今晚我想和你睡,行吗?”
程奕:“……”
一般这样的夜晚,都不会太安分。
顾亦徐总会闹一两回,不论是什么花样。程奕简直过得痛苦又幸福,痛苦是因为煎熬,幸福是身体和静神双层面上的。
今晚多半又是顾亦徐心血来潮,她这一来,程奕又要少睡个“安稳”觉。
但他早已被这人折腾到没脾气,无奈应道:“可以。”
顾亦徐笑着躺进被窝里,她玩了会游戏,等程奕吹干头发,关灯,只剩下床头一盏夜灯时,把手机丢到一边,钻进程奕的怀里。
她说:“这次不会弄脏被子了。”
上次弄在被子上后,顾亦徐事后做了不少功课,还知道改进。
程奕没接话,在幽微光亮中亲她。
她将理论都实践在程奕身上。程奕一般都是默许,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享受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