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喜欢还是讨厌哥哥，那当然也是讨厌的。可是过了十五年，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他实在无法把对方同那个冷笑着虐待自己的兄长联系起来。因为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人了。
面对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茅一生积攒了多年的满腔怨恨也忽然没了去处。
“多吃点，一生。”
“嗯。”
“妈做的饭还是以前的味道吗？”
“不知道，我最近都吃食堂了，不过应该没什么变化吧。”
“爸打算什么时候退休？”
“我觉得他还能干一辈子。结账吗？”
“我来，我来。”
兄弟二人简单地吃完了饭。掏钱时，茅蔚然执意要请客，并掏出脏兮兮的钱包，从里面抠出一张十元和一张五元，放在收银台上。这年头不用移动支付的人已经很奇怪了。看样子他彻底适应了普通民众的生活——就像泯然众人矣的仲永。
茅一生争不过他，只能由他请了客。
他们很难找到共同话题，相处的时间也大多是沉默，茅蔚然没有直言道歉，茅一生也没有直言原谅，但彼此似乎已经猜到对方的来意，选择不出声，更像是一种消极缓和矛盾的策略。他们都没有更好的办法。
半路上，茅一生突然接到杜音的电话，想请他带着哥哥去工作室坐坐。
“什么？我就不去了吧。”茅蔚然说，“打扰你们工作多不好。”
“不行，让他一定要过来。”手机里的杜音却说，“否则这曲子就完成不了。西蒙的脾气你也懂，怎么劝都没用。”
“她是这么说的。”
茅一生耸了耸肩，便推着哥哥的肩催促他坐上了公交车。
流矢音乐大楼的外立面布满了蓝色的玻璃，一楼商场里摆放着各类高级时装和乐器，茅一生注意到，对方的身体明显僵硬了，看到这些属于过去的自己的世界的东西，想不触景生情是很难的。而且茅蔚然的着装也和四周的路人格格不入。茅一生只能连拉带拽地把他带去了电梯。
“抱歉啊老哥，我也没办法，因为我那个同事很不讲道理。”
这是个借口。
实际上，茅一生本人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就这样轻易地原谅对方……于过去那个饱受煎熬的孩子而言，是否过于无情了呢？
他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就遇到了新的问题。
一见到茅蔚然，等在房间里的西蒙冷不丁就塞给他一份乐谱。兄弟俩都很困惑。
“……咦？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希望你加入这首歌曲的演奏。”西蒙简短直白地说。
茅蔚然有些为难地笑了，“谢谢你，可我已经很多年没碰过钢琴了……上次弹，还是当临时代课老师教小朋友的时候……”
“没关系，你可以练习到喜欢为止。”
说罢，西蒙和杜音便离开了工作室。他们把一架钢琴搬来了这里，一旁的桌子上还放着茅一生的小提琴，望见如此“刻意”的场景，茅一生忍着不想笑出声，他走近曲谱架，从中挑出一份《二重奏经典曲目100首》，翻到自己看过的那页，递给了茅蔚然。
“《圣母颂》……”
茅蔚然念出了曲子的标题，愕然地看着对方。
然而，茅一生已经把小提琴架在肩头，面带微笑地浏览起了乐谱。
茅蔚然低下头，手指放在钢琴的琴键上，眼泪忽然流下了脸颊，他用手背擦干泪水花了很久很久，因为越擦就流得越厉害，但茅一生一直在一旁安静地等待着，一句着急的话也没说。
终于，茅蔚然坐在了钢琴前。
法国浪漫时期的著名音乐家古诺有一首广为流传的歌曲的《圣母颂》，其使用的伴奏是巴赫《平均律钢琴曲集》第一首《c大调前奏曲与赋格》的前奏曲部分。最难得的是，古诺竟将它与自己歌曲的旋律结合得天衣无缝，浑然一体，可谓巧夺天工。
在所有钢琴和小提琴的二重奏里，说这是最有名的曲子也不过分。
小提琴的主人浸满感情、弦音连贯，钢琴的主人虽有些断断续续、还弹错了几个音，却在节奏上完美地和上了对方的引导。二者合而为一，仿佛上帝在城市上空拿着巨大的吸尘器，要将每一个人的魂撼得摇摇欲坠。
“果然……还是钢琴和小提琴配在一起最好听啊。”
守在门外的杜音感动得鼻涕都快出来了，西蒙嫌弃地递给她一张卫生纸，她嘟囔了句“谢谢”，发出了清亮的擤鼻涕的声音。
乍一看去，他是个长相极度平庸的男人。若要用一种手法形容，那就是即使他犯下了通缉的重罪、警察问起目击者是否对他的样貌有印象时，多数人都会觉得难以描述。就算是这样的男人，坐在钢琴前就极不协调的男人，手指放在琴键上的刹那，却变得熠熠生辉——就像灵活地将咖啡豆倒进咖啡机里的顶级咖啡师，对自己的所有动作都充满笃信。
杜音叹息道：“如果他那时候没有离家出走，而是好好和父母说清楚，会不会现在也是个意气风发的杰出青年音乐家呢？”
“一直想着如果如果的，会连现实都看不清哦。”西蒙淡淡地说。
杜音笑了。
“你有时候真像个哲学家。”
“做音乐的人不思考人生、要怎么写歌？”他很自然地反问。
这倒把杜音问倒了，她“嗯”地思索了半晌，却也得不出什么具备说服力的答案，最后她歪着脑袋抿了抿嘴。
不过，在小提琴与钢琴的悠扬乐音中，她感到某处缺损的伤疤正在痊愈。
人和人的相遇，本来就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即使是兄弟，如果从不沟通、也不可能知晓彼此的真实想法。但猫咪和他的哥哥却不一样，他们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维持着兄弟之间的情谊，虽然曾有过不快、怨恨过对方，最终却也找到了各自向往的生活，并互相伸出了手。
或许这就是亲情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