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水鬼的脸上，流露出一片茫然之色。
宗阳也不催她。
任谁，在多年的愿望实现之后，也会感觉空虚吧。
何况是这么悲苦又极端的愿望。
渡化，渡化，以渡为先。
当然，要是值得渡的。
在他看，这三个都还有救。
“害我的，是王家？”好半天，女水鬼才抬起头问。
宗阳点头。
“仇，已经报了？”
宗阳又点头。
“那……那我要做什么……我以后……”
“离开这里，转生去。”迟道人插嘴。
他的语气温和，不似宗阳那么生硬，更让人感觉信赖和安宁。
“为了这个仇恨，你搭进了几百年。水里不冷吗？不孤单寂寞吗？所以，到这里吧，够了。”
“可是就这样……”女鬼还是觉得不够。
因为没有手刃仇敌，那报仇雪恨的感觉犹如隔靴搔痒，不那么直观和痛快。
“你执着，你等待，老天看到你的冤枉，借着小梅的手替你解决了。哪怕你也有罪孽，这么些年，也算罚过你了。”迟道人又劝，“如果你还要执迷，又要落在谁的身上呢？”
是啊，王家已经绝了。
鬼绝人，要造业障。可天要绝人，不可活！
“谢谢，谢谢你。”女水鬼转向小梅。
她的魂体上本来缠着一股黑气的，似浓得化不开。
可心中的执念一旦开始放下，那黑气就迅速的化开，她的整个三魂七魄渐渐变成白色。
而且，从前是披头散发的模样，脸上烂得都没什么了，挂着河底的泥沙和烂水草。
甚至，还有一两条死掉的小鱼。
浑身湿漉漉的，永远带着河底的潮湿和阴暗腥气，令人闻之欲呕。
可现在，她正肉眼可见的恢复了当年的模样。
二八年华，青春年少。
那样的美丽和温柔，就是满怀憧憬又略带不安的新嫁娘。
“这样，多好。”宗阳不禁感叹。
女水鬼低头看看自己，也是又惊又喜。
最终叹息，“我明白了，这几百年好像一场大大的噩梦。现在梦醒了，我要回家了。”
一句话说出来，整个鬼都变得明朗起来。
这才发现，这才是自己内心最深的愿望。
原来，并不是报仇，而是要回家，让这伤害彻底消失。
“谢谢你。”她又说，还拉住了小梅的手。
“你呢？”宗阳就问小梅。
小梅茫然。
因为她被王老太祭炼过，又不像小鬼那样有道行，所以总是反应很迟钝似的。
于是，也更加可怜。
“我只想忘记，忘记！”她忽然抱住头，好像生前那些痛苦的回忆统统在一瞬间又回来了似的。
宗阳口中快速念咒，右手食指中指半拢，向小梅一点。
一道金光闪过，她登时好像被雷击中一样绷直了身体。
“那么就走吧！”宗阳说，对她充满了怜悯，“这一世就当一页烂书，翻过去就是新生。而且，你不想记得，就不会记得的。人都以为孟婆汤可怕，却不知那是慈悲。”
带着遗憾和痛苦，没办法获得新生的。
“而且你这一世被人剥夺运数，又受了诸般苦楚，虽然后来也做了错事，却是被胁迫的，与你无干。”迟道人说，“所以你会有个好来生，就好好去过一场幸福日子吧。”
“可以……幸福吗？”小梅落下泪来。
魂身也从那种因祭炼而形成的绷紧态，柔软了下来。
“你们都曾与王家有瓜葛，几百年后相遇，又共同经历了事情，说到底是缘法，是因果，就一起去吧。”宗阳挥了挥手。
他并没有施展法力和灵力，可那个谁与不知道的时候，总是自然而然就到了。
两个女鬼手拉着手，身体逐渐透明，直至消失不见。
可对于她们来说，却莫名感觉到了股神奇的吸力。一点也不霸道，柔软却让她们无法挣脱。
飘飘荡荡的，极快，又落到实处般。
本来还是白天，可她们却走向一条黑暗的甬道。
前面，有一盏白色的纸灯笼。
并没有人执灯，可它却悬浮在半空，缓缓前进，像是指引方向。
然后就看到一条黑暗却平静的河水，明明水波不动，却觉得它流向最深最深的深处。
一叶扁舟，轻悄悄飘来。
走上去，是归途，也是前路。
不久后，某地的某对夫妻生了对双胞胎女儿。
家境富裕，却中年才得得女，自然宝贵非常。
这是后话了。
“你打算怎么着？”两个女鬼走后，宗阳问小鬼。
可小鬼还没回答，宗阳就笑道，“别当真啊，我就是随口问问的。你和她们俩可不一样，虽说身世可怜，倒也帮王老太办过很多坏事。而且，你并非没有选择，可你，非要为虎作伥，这就是你的罪了。”
“愿受责罚。”小鬼态度良好，跪在地上。
看到那两个女的离开，也曾是伙伴，也知道她们的身世和遭遇，不禁有些唏嘘，倒是有点彻悟之感了。
“放下屠刀，立即成佛什么的，那是佛家的说法。”宗阳欠着身子，盯着小鬼的眼睛，“我们道家，可是做了什么就要偿的。如果悔恨有用，还要天道干吗？”
“任凭道长处置。”小鬼说，“只求给个悔过的机会。”
宗阳坐直身了，哈的一声。
迟道人就说，“你别逗他了，该怎样就怎样吧。虽说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后果，但真心悔过，天道也给机会。”
“两条路。”宗阳伸出两根手指，然后弯下去一只。
“第一，灰飞烟灭去，人死债消，鬼死也一样。”
“我选第二种。”小鬼连忙说，“可以选二吧。”
“倒还不算太执迷不悟。”宗阳就哼了声，“二是跟我回道观，且听经吧。”
小鬼的脸都绿了，虽然本来就绿，却绿得更厉害。
他很清楚，听经并不是像人类那样，听听就完了。
对于鬼怪，尤其他这种犯了错的，经文的力量好比刑罚。
他听一遍，就相当于受一遍刑。
就像人类的洗筋伐髓，要经过无数痛苦，才能脱胎换骨。
他这么些年，只想做个真正的小孩。
可是犯了错，已不可能按照正常程序转生了。只能做个好鬼，积攒功德，看以后有没有天赦的可能。
“我愿意。”一咬牙，他点了头。
还能痛苦，就是还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