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出宫虽急了些，但他身边那些人却有分寸，自然是把他打扮成了原来“林老太爷”的模样。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如今他心里方寸大乱，不仅自顾自跑到了人家后院，竟连说话都如此毫不顾忌了。
黛玉眼见白鸽都快跪下了，连忙招呼她们几个抱着两个小的去了西厢房，并对所有人耳提面命：老太爷许是疯了，今日之事，切莫对任何人提起，免得老太爷被定罪。
众丫鬟这才放下心来——哦，原来不是太上皇，是老太爷在做梦。吓死人了！
王紫凝只得将太上皇请到东厢房，亲手奉了茶。
“皇帝的身体状况，你们都知道？”老爷子直接问道。他在这府里住了一年多，自然知道这夫妻俩在大事上都有沟通。
——若非如此，当时林如海不在家，王紫凝也不会跑到卧澜院，力谏他回宫了。
王紫凝听他此言，便知他已知情，遂答道：“臣妇只知陛下伤情有碍……寿数，别的却是不知。”
“王家丫头，你实话实说，朕是不是……真的不是个好父亲？”
王紫凝：“……”
四十岁的人了，还被喊作“丫头”，简直……跟林如海这年过半百之人被喊作“林小子”有的一拼！
这也说明，太上皇是真把她当自己人了。
可就算是“自己人”，这送命题她也不好答啊！
太上皇似乎看出了她的为难，苦笑道：“你不做声，朕便知晓了你的答案。
朕这一世生了八个儿子：两个死于骨肉相残；两个关在皇陵；一个禁足府中；一个好不容易死而复生，又被叛贼所俘；还有一个命不久矣！
只有一个过得还算逍遥，可朕出宫的时候，宁可住你家也不敢住他家，就怕再给他带来无妄之灾！你说，从古到今，是不是再也没有比朕更不称职的父亲？”
王紫凝自然知道，人都是需要得到肯定的，太上皇也不例外。
尤其是在自我价值即将崩溃的时候，来自他人的肯定尤为重要。只是，这种肯定不能是敷衍的、恭维的，必须实事求是，言之有物。
还得令人信服。
呃……这就有点难。毕竟太上皇这个爹……怎么说呢？实惨！
既然这“肯定”的“点”不好找，她就带上“放大镜”好好找找！比如……太上皇至少虎毒不食子，且他对大儿子还是不错的，还有……他曾那么恨老四，不也没怎么他么？
看来每个人都不缺乏优点，缺乏的是发现优点的眼睛……和放大镜。
“陛下切莫这样说。”王紫凝劝道：“皇家事与百姓事不同，历史上杀死或逼死儿子的皇帝，数不胜数，便是人人称颂的汉武帝、唐太宗，也曾因此被人诟病。
但陛下您，却从不忍心加害自己的儿子，哪怕他们真犯了大罪，您也不过是限制其人身自由；甚至在当年您误会皇上的时候，也从未想过借他人之势，重新夺权。
这便是您对他们的拳拳慈父之心！
至于偏心……十个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般长短呢，人心岂能没有偏颇？不仅皇家，便是寻常百姓之家，也不可能公平对待每一个孩子。
何况，义忠亲王乃是太后所出，又其实别人能比？寻常百姓都是疼哪个儿女，便想着给其多分些家产或嫁妆；您想把江山托付给自己最喜爱的儿子，想要不计一切代价救他出水火，亦是人之常情！”
嗯，只是人之常情，却未必正确！
不过这后一句，王紫凝暂时没说。
太上皇听了他这一番话，心里多少得到一丝安慰。但如今压在他心头的两件大事，仍是一件都没有解决。
明启还在王子腾手里，不答应那个条件，不知他要受到何种折磨。
明臻过劳、重伤、动气，已是危在旦夕。
当了几十年皇帝，他对太医的话术了如指掌。什么叫“只要好好保养，过了明年春分，必能好转”？意思其实是，他根本活不过明年春分！
沉吟片刻，太上皇又道：“阿芙蓉之事……你知道多少？”
王紫凝为了说服他，自然不会回避：“此事本就是臣妇通过薛家商队得知的，比如海知道得更多。”
太上皇命她细细说了一番，之后又沉默不语。
有些话明臻也说了，但毕竟转了两手，怎会有王紫凝说得那么具体？有那么一瞬间，太上皇甚至怀疑，这王家丫头是不是见过那些瘾君子的惨状，抑或见过那些人泯灭天良的做法。
若非如此，她怎会那般痛心疾首？
只是，此物若如此可怕……“你们都觉得，朕应该放弃启儿？”
王紫凝觉得太上皇真是太看得起她了，每次见面，都是一个个送命题直接抛出来，她能活到此刻，真是老天眷顾。
果真是老天眷顾。
就在她不知如何对答时，背锅侠林如海回来了。
听说太上皇与皇帝吵了一架，把皇帝气到吐血，原本所剩无几的寿命急剧缩水，林如海难过叹息之余，倒是给出一个建议。
——陛下，与其您儿子驾崩，不如您先崩了吧？
林狐狸的话自然不会如此直接。
原话是：“二圣争执，急召太医，龙袍染血……这些事便是想要瞒着，怕也瞒不周全。不如谎称身体有恙者是……陛下恕罪，臣这句话有诅咒圣躬之嫌，不敢明说。”
太上皇却听懂了：“你的意思是，谎称吐血、命不久矣的是朕？”
林如海咳了一声，不答话，算是默认了。王紫凝见太上皇已转身去默默思索，偷偷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这李代桃僵之计，甚妙！
太上皇思索一番后，也不得不承认，这招可行，简直是一箭多雕。
皇帝病情之事被暂时瞒了下来，若是保养得好，起码可以顺顺利利过了这个年；他这个力主“赎回”明启的太上皇一病不起，甚至一命呜呼，皇帝与明启可没那么深的感情，不答应岂不是很正常？
便是明启的安危，也暂时得到了保障，毕竟他和皇帝之间，又多了一重仇怨，王子腾应该会设法利用他，而不是杀害他！
当然，坏处也是有的。
“只是这样一来，皇帝的名声可就……”
林如海还有后招：“若是顾虑名声，其实皇上也可以考虑禅位。如此一来，臣民必会感受到他为了华夏利益，不得不违逆陛下您的无奈和愧疚；他正好也能好好调养身体。”
太上皇还没表示，王紫凝先瞪大了眼：好个老狐狸，这是要一步到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