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具有某种形体的具体的黑暗,它张着嘴,口腔中腥臭的唾液冒着泡。
流动翻滚,贪婪地呼吸着一切现世之物。
不是阴影,不是单纯的无光。
鹊的眼前充斥着这种依稀可以触碰的黑暗。
这不是说光学意义上的黑暗,而是某种污秽残酷的泥沼,某种不可名状的固体。
红发小黑人站在他的旁边,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这就是你所说的力量?可以让我复仇的憎恨?”
“没错,走进去吧。”
“接下来我就不会陪你了,我的存在会造成干扰。”
红发毫不犹豫地踏前一步,身形被黑暗所吞噬。
下一刻,红发出现在了那一大团实质的的黑暗中央。
隐隐可以听到欢呼雀跃的呼喊,期间又夹杂着惨叫。
。。什么都感觉不到啊。。
无重力的虚空。
这里是哪?宇宙中吗?
红发感觉自己在纯粹的虚无中漂浮,一切的事物在这里都没有任何意义。
此时,她已经失去了正常意义上的身体感官,唯有对自身的感知仍旧直接而真实地反应在意识中。
“第一步,是对自身本质的剥离。”
虚空之中传来鹊的声音。
——什么?
红发想要说话,却根本无法发出声音。
原本,她就对自己这奇怪的身体还能发声说话感到非常疑惑。
但现在不需要疑惑了,因为已经没有这么想的必要了,也没有了发声的可能。
她的身体开始消失。无数的碎屑从她身上剥离下来,被周围的虚空所消弥吞噬。
周围传来清脆的咬合咀嚼声。
尖利而巨大,清晰。
有什么东西正在将它分解,然后吞噬掉。
红发感觉到触感一点点消失,但没有挣扎。
没有痛苦!
仇恨在她心底翻腾。
没有痛苦!
坚定的执念在闪光。
她本来就就很小的身体开始越变越小,直到最后一点碎屑都飘散时,她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物质是载体,而精神和意志,则是物质的运作方式。”
鹊不知在何处喃喃。
“我否认灵魂的存在,但是肯定意识所具有的切实的真实。”
“下面是第二步”
鹊再度发出声音,但周围已经没有除她以外的第二个人了,只是在下意识地自言自语。
一个人孤独久了,有时候也会习惯于自言自语。
“提取。”
“即使阿克他们权限者。也并没有夸张到什么都可以改变的程度。事实上,任何人都能是权限者,只是权限的效果和作用范围不同罢了。”
“我现在会将你没有被扭曲的,并且可以被继承的部分提取出来。”
——“咳咳咳咳——呕。。呜呜呜——哇哇哇哇——呕喔呕呕呕——”
伴随黑暗虚空中着一阵恶心粘腻的呕吐声。一无所有的地方发生了些许变化。
那是一个一个的“点”。
这些点或大或小,有着很难以形容的色彩。
不仔细看,就只觉得像水一样是透明的,但凑近观察这些点,便会发现它们各个都带着绚丽的色彩。
色彩,象征着情绪,经历,念头,立场。
有淡淡的白色,也有的是淡黄色,看到的人就会觉得生活平稳而没有意外,一切都在像往常那样进行,没有波澜。
有的仔细盯着看,又显现出蓝色和绿色这样明丽的色彩,让人一见就神清气爽,觉得舒心,想着“啊啊,明天又是个美丽的大晴天吧。”
深沉的黯淡紫色与黑色光点显现着不一样的沉重,仿佛一下子有无数曾经悲伤而压抑的事情涌上心头,沉甸甸的,眼睛酸涩。
还有极少数的深红色的诡异光点出现在这一束光点的末端。
一条透明的光丝将这些光点串联起来。
顺着这光丝按照顺序往前看。。
恍惚间,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红色头发的人影在其中做出各种动作,生活,奔跑,吃饭,学习。
栩栩如生,眼前在放映展现的正是一个人的一生。
红发至今为止的人生。
黑暗中,无穷无尽的光点被无远弗至的丝线连接着,在虚空中延展开来,按照一定的规律交错循环,来回编织,穿插。
这些五颜六色的光点排列起来,浩瀚的仿佛是一整片星空。
无法丈量这线条的每一个部分。
每一小节都是由大小不同的光点按照不同的顺序排列组成。
庞大的基数可以带来巧合,但真的只是上去却发现没有任何十个排列在一起光点是完全一样的。
人,就是这样奇妙的,充满可能性的存在,不可代替,不可复制。
人的一生,无论是愉悦幸福充满意义,还是悲惨绝望最终死的毫无意义,这都是属于个人的全部,也是唯一的财富。
一如星空般博大。
一如星空般永恒。
如此诺大世界却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
每个人,哪怕再平凡,都是独一无二的无价之宝。
“这就是。。人的生命图谱。。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在隔壁另一间阴暗的房间中,鹊正在不停的咳血。
血如泉涌。
红色的液体从他的嘴里——从他的眼睛,鼻子,全身毛孔中喷涌出来。
凄惨异常。
同样没有光明的房间中。
虽然没有凝若实质的黑暗,但是金属的墙壁上印着各种标语。
红色的意义不明的扭曲符文诉说着神秘的残酷,正在散发着某种邪恶而疯狂的灵光。
普通人哪怕只是看到图案都会让人觉得眼花,头痛欲裂。
看久了,无论精神多么坚韧都会陷入不可逆的疯嚣。
鹊的身旁是一滩滩的烂肉。
这些七窍流血的尸体生前的身高和鹊一样,连伤势都基本一致,只不过破坏程度不同罢了。
全身表面大出血。
严重的溃烂。
连肌肉都从骨头上剥离下来,像是被煮烂的肉骨头。
还有就是,他们都缺少一个脑袋,看上去死因是大脑爆炸而亡。
他们倒在地上,脖子以上的位置只剩下一滩不规则扇形的血。这些凄惨的尸体从脖子处往下几乎被撕扯开变成两半,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里面爬了出来过。
因为这些重叠在一起的尸体已经完全分辨不出人形,所以具体有几具——或者说鹊到底死了多少次,这个问题就只能用“十几次”这个模糊的概念来形容了。
“咳咳。。唔——咳咳咳!!”
大股粘稠浓厚的血液从喉咙中翻滚出来。
鹊整个人都趴伏在地上,基本已经失去行动能力,仅剩的一只右手尚且完好。
“果然。。。这具凡人的身体还是。。唔咳咳咳!!——”
他颤颤巍巍地把血当作到导体,将场上那些符号连接起来,与此同时,又在空白的地方绘制新的符号。
鹊的额头上青筋隐现,眼睛像是要爆出眼眶一样突出。
名为嘴巴的器官大张着,但是已经无法呼吸,因为他几乎所有的肺泡都已经炸裂了。
鹊正在忍受着什么莫大的压力。
仪式的副作用不断的扭曲侵蚀着他的身心。
这只是行使力量的过程中付出的一点微不足道的代价。
鹊一边忍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一边企图使自己的手能够准确地勾勒出线条,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享受这个过程。。又或者这种伟大的创造过程真的让他感受到了精神上的愉悦和亢奋。
普通人就算只是被小刀划出一个口子,也会感觉痛的要死。
那么。。一次一次亲手将自己撕开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
这恐怕只有鹊自己知道了。
无论人类的精神多么坚韧,都根本没有可能承受这种非现实的超自然的痛苦折磨,只怕会不停地昏厥过去。
这已经超越了人类的生理极限。
但是鹊一直保持着清醒,当自身无法再动弹的时候,就冷静而果断地终结自己的生命然后重新开始。
不停重复,不停重复。
如果说所谓的人间地狱存在实体,那么想必也不过如此。
“噗!——”
仪式进行到这里已经过了将近有两个小时。在那黑暗虚空之中,无尽的生命链条也变得具体而凝实。
倘若有人有幸看到这幅场景,那一定会被人类总是有着丰富的生命厚度所震惊。这是完整而没有丝毫弄虚作假的真实的“人”,也是鹊所谓的没有被更改,连阿克他们都没有办法触及,更遑论更改的部分。
“第三步,再塑造。”
虚空中响起鹊沙哑而带着歇斯底里的压抑低沉声音。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可——以。”
在这无边无际的虚空中,隐隐浮现出红发庞大的身影,而且她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清醒,并传出了声音来。
“很好!看到那些血红色的光点吗?”
“那就是你的憎恨,现在让它卓壮成长吧,让它将其他的一切全部覆盖,让它成为你去思考的核心,成为你意识形态的主导者。。相信我,你能做得到,而且这里也只能靠你自己了。
鹊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半死不活。
肉体可以重塑,精神意识却不能。
即使是以他的精神力,意志坚韧非人,此刻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他需要洗个澡,坐在柔软的垫子上,来杯咖啡,小憩一会儿。
可惜,这些都必须在他真正活下来的时候才能做到。
“你。。怎么——了。”
红发不知道隔壁发生的事情,她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回话,于是开始试图改变自己身上的光点。
我?
憎恨。。
我。。
憎恨。
憎恨!
去杀掉阿克妹妹。。
杀掉阿克。。
杀掉杀掉杀掉杀掉——
杀。。
啊。。杀。。杀杀杀。。恨。。
——恨!
随着这股强韧的精神引动,诸天星辰开始变动转向。
所有的光点都开始褪去原来的颜色。
在这一束光点末端,巨大的血红色光点迅速辐散出耀眼的光芒。
血红色逆流而上,开始侵染其他的光点,并且整条光链都开始向黑色转变,变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沌的浓稠色彩,有点像鲜血结痂后的黑红色。
在短短几分钟内,黑红色侵染了所有的光点。
到了后来,那些光点都自发地变成了那种深沉黑暗的色彩。
至此,红发原先的人生被未知的力量和仪式修改,变得纯粹。
下一刻,那些星空般浩瀚的光点与线条在瞬间收缩起来,变成了一个无限小的奇点。
这颗黑红色的奇点好似一个黑洞快速吸收吞纳着周围云雾般的黑暗,最后形成了一颗小小的黑红色珠子。
几分钟后。。
鹊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来到了这个房间里。
原先浓稠的黑暗已经消失不见,留下的只有没有光线照射到的阴影。
鹊伸出手,在无重力的虚空中一捞,右手中就多了一颗小拇指甲盖大小的浑圆珠子。
岩浆与血痂混合而成的深邃黑红色,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一般。
鹊右手中拿着这个珠子,左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黑白相间的小物件。
那是一只长有黑白琴键状羽毛的翅膀,长度大概只有人的小臂的程度,三十厘米左右。
这个东西看上去既不像无机的金属物件,又不像是有机的血肉组织。
柔软顺滑的触感,摸上去很舒服。
鹊将右手中的黑红色珠子按在翅根的地方,珠子直接消失不见,而那黑白的翅膀也没有任何变化。
鹊紧紧攥着手中的小翅膀,原本镇定的表情已经无法维持住了。
他很高兴。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好好好!”
鹊大笑着。
“到今天为止,都是你一个人的的表演啊,阿克。。”
“玩得很开心吧?”
“不过接下来,我也会掺一脚来。。”
“尽情狂欢吧!!在悲惨的末路中欢快哀嚎!!”
“因为,这已经是最后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太棒了!真是太棒了!”
“这种最高完成度的造神已经让现在的我几乎耗尽了一切。。不过,如果能作为这出好戏入场券的话,那就是值得的。”
“只要我能存活下去,这都是值得的!”
“。。啊啊,我已经等不及想要看到那盛况了。。”
鹊的语气像是讲故事的吟游诗人,又像那唱诗班的纯真孩童,他的脸上浮现出愉悦的微笑。
他张开嘴,在无人的地下空间中咏叹着不知名的诗歌。
“——我再没有魔法迷人,
再没有神灵为我奔走,
我的结局将要变成不幸的绝望,
除非依托着万能的祈祷的力量。
它能把慈悲的神明的中心刺彻,
赦免了可怜的下民的一切过失。
你们有罪过希望别人不再追究,
愿你们也格外宽大,给我以自由!——”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笑话!”
“若愿宽恕,何来仇恨?”
“若是真实,何惧虚妄?”
“若能放手,何见纠缠?若是命运——”
“尔等又何以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