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走来到王都,朝着记忆中的王座快步行进。
他的步子毫无迷茫,他的信念毫无阴霾。
本该腐朽的血肉之躯早已凋落,重新站起来的“什么东西”则继续前行。
比王国更古老的国王赤足走过火焰,衣衫褴褛,衰老颓唐。
遍布皱纹斑痕的皮肤无力诉说这躯体曾经的勇猛,深入骨髓的伤疤一如苦难本身。
然而。。
然而!
他的目光是那样的坚定,有似活着的坚钢,将一切苦痛的劈砍默默承受,将鲜血绘制成壮阔绵长的史诗。
毫不犹豫!
从不怀疑自己的正确!
这样的人,已经很难用“人”来形容了,“人”这种定义对这个男人而言简直是一种蔑称。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这都是一个伟大的不像话的男人,任何的褒奖词汇放到这里都是苍白无力的。
一如蒙帕斯践行的,只有他自己看见的正义,苍白且无力。
即使亡国。
即使不再是国王。
即使行将就木。
他依旧是他蒙帕斯,一刻未曾熄灭自己的信念。
灰扑扑的破布披在老国王身上,火焰烈烈,噼啪作响,金色的光辉投射到破布上,一时间恍如宝光袈裟。
黑灰的烟轻快地跃向高天,半途又回转调头,吹过蒙帕斯的鬓角。
它像是在轻声细语:
去吧!国王!
前进!
去吧!
拾起你的残破王国!
将过去舍弃!
前进!
老人越过倒塌的廊柱。
他的目光是那样的浑浊,脚步却像年轻时那样迅捷。
老人轻捷的腿脚迈过一道道门槛,穿过一圈圈的凯旋门,从门的这一端进来,又从另一端出来。
阳光下行进的这个人好似一条穿梭的金子。
推开十米高的门扉。
踏过碎裂的巨石和碎裂的地表。
蒙帕斯赤足所过之处,火焰依旧熊熊燃烧。
火焰如同魔鬼。
火焰焚毁他的宫殿。
火焰焚毁他的国。
火焰那狰狞的面目,可否有人描绘下来,惟妙惟肖地向举起刀剑的人们诉说?
不会的,哪会有这种人?
蒙帕斯触碰这每一缕火焰。
灼烧的疼痛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的苦痛,这苦痛的恶魔又是该如何地折磨着那些无力反抗的人。
混乱,带来的将是黑暗蒙昧。
神与野心家不会放过这个收割韭菜的机会。
火焰撕裂开皮肉,坚定不移地氧化着有机物。
但蒙帕斯永远无法想象这样的痛苦究竟能演变成什么样子。
远处的男人怒吼着,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双眼失去神采。
女人被绑着,她那年幼的孩子在暴徒的手中变得不再完整。
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人像猪羊一样被宰杀。
他们——那些高高在上,用权力和力量保护自己,瑟缩在层层襁褓下的上位者,他们想过吗?
只有真正身在苦难中的人才能理解这个时代,看懂这个该死的世代是个什么嘴脸。
战乱,和平,生产,增加产出——收割。
收割完留下一些,使人口维持在一个快速增长区间,然后迎来新的“和平”。
收割方式与牧地的大小则决定了各个团体之间的敌我关系。
其实。
它们中也有很多不需要人口资源的,但还是会去统治。
这部分人是为了用凡人的生命制造缓冲带,单纯觉得自己应该做这种配得上自己身份的事情,又或者单纯的好玩。
荒唐。。。
真是荒唐!
蒙帕斯痛苦地闭上双眼。
可悲的他身处黑暗的中央,却永远没有机会去感受生在这个时代的人们的痛苦。
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呢?
我很苦恼。
我不明白。
“王啊。”
蒙帕斯的耳边响起了谐谑的声音,似远实近。
不知不觉,他已经踏在正殿的大理石阶梯上,向上是直通王座的道路。
一个奇怪的人背对着蒙帕斯坐在石阶上,双脚前后分开,动作随意。
这个人一手压着长长的怪异帽檐,将脸遮住。
“耶夫。”
蒙帕斯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
短暂又似乎漫长的沉默中,只有火焰灼烧啃食木头的声音。
安静的大殿中勉强能听到远处渺渺的喊杀哭泣声,似近实远。
“你还是回来了。”
“王,你为什么要回来?”
“回来?”
蒙帕斯像是刚刚回过神来一般。
随即,他笑了,枯瘦的双臂张开,撑起破破烂烂的袍子——一如他曾经站在王座之前,手握权杖和利剑,面对天上的太阳与地上的子民,人如潮水,城池在国土上林立,绵延无疆。
“是啊。。我回来了,回来好啊!”
“我当然要回来,这里是我的国,我哪也不去。”
——“咔咔”
耶夫带着棕色皮手套的手指摸索着石阶。
他指尖摩挲过的地方,坚硬的石头被碾磨成细碎的石粉,从缝隙中剥落。
耶夫的声音颇为失真,沉闷得像是用大锤砸击蛋白质核酸的聚集体。
“人。。我问你一个问题可好?”
“请说。”
蒙帕斯一边回应,一边头也不回地走向御座。
踏。
踏。
一步。
两步。
“你觉得,这世上可有还人爱你?”
“哈哈哈哈!”
蒙帕斯大笑着,脚步愈发快了。
“有,或者没有,与我有何干系?”
他说话的时候,长长的灰白胡须不住地抖动着,他的身体也跟着抖。
蒙帕斯的身体似乎比年轻时候还要健壮,他用老人所没有的巨大力量用力,奋力践踏台阶,向上冲锋。
王宫在踩踏中一下下地发出震颤。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老人像是没有听到它的话一般,脚步越发迅捷了,健步如飞,飞向顶端的位置。
——逃离。
——我在逃。
“你觉得。。”
——不能听。
“这个世界上。。”
——不能看。
“可有你真正爱过的人?”
——不能。。。
耶夫话音刚落,犹如时光定格一般,蒙帕斯僵在了王座前。
他缓缓地抬起头,皱着眉毛,眼中没有愤怒,只是充斥着不解。
“。。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变得干涩沉闷,如同耶夫一样沙哑。
“所以说,你知道什么才是人类所拥有的“爱”的感情吗?”
耶夫站起身,手松开帽檐,转身面向蒙帕斯。
“如果你不知道,又为什么会回到这里?”
“如果你不知道,又要如何去爱上某个人,某群人?”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你可明白什么叫做恨?痛苦是什么东西?失去挚爱是什么东西?王,你明白吗?”
“只有人,才能明白这种东西。”
耶夫说着,摇了摇头。
“哪怕你强迫自己去理解,也终究不明白。”
“只有人,才能成为人的王。”
“哪怕你想要坐上那个位置,你也终有一日会被远不如你睿智的愚民推翻。”
“没办法,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它们不能理解你的想法,它们只会因为你而恐惧。”
“你的子民要杀你。”
“杀死你。”
“将恐惧扼杀,将不安掐死。”
“王?”
“人?”
“蒙帕斯。。或者,你觉得我应该叫你什么?”
“你看看我的脸。”
耶夫抬起头,张开双臂,棕色的皮质高帽远远抛飞,落入阶下的大火中。
“觉不觉得,和你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