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尊贵的客人,您知道吗,这个世界上的话分为两种。”
“一种是可以说的,另一种是不能说的。”
“像你这样脑袋聪明的家伙,一定能明白我想说什么吧?”
皆杀·米纳克罗斯静静地用手拨弄着炭火,他那粗糙泛黑的手指从火焰中穿过,毫发无伤。
大草原的气候要远比多普利昂来的寒冷,跨过这绵延无尽的绿色原野之后就能直抵永冻的冰原。
一般每个游牧民族的家庭中都会备有炭火炉,燃料是从多普利昂的商人手中购买的。
“这算什么,善意的提醒?”
鹊没有从对方的话语中感受到一丝的恶意。
他收敛起脸上嘲弄的笑容,重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
小麦色的健康皮肤,身体高大健壮,约莫一米九的样子。
粗粗的眉毛好似炭笔直勾,双颊凹陷,长时间不修剪的络腮胡子颇为浓密。
这个男人一直闭着眼睛,行走坐卧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进行的。
“客人,您的实力非常强大。”
皆杀不再用手指拨弄炭火,他抬起头,双眼仍旧紧闭,说话的声音沉静安稳。
“这片草原上有很多人想要找到我,这个世界上也有很多人想要找到我,但我经常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他们,只能带着我的小屋子不断移动。。。上次移动是在半小时前,而您立刻就在这片草原上锁定了我的位置。”
“看得出来,您并不是伟大母亲的信徒,可我在看到您的同时产生了无比强烈的危机感。。您恐怕还掌握着足以杀死我的力量。”
“拥有如此实力的您无疑是世间少有的存在了。”
“毕竟。。自从那场讨伐异教徒的战争之后,我也不知道整个世上还剩下多少与您同时代的人物。”
“无论如何,圣女出嫁在即,您还是不要试图挑衅伟大母亲的好,毕竟,也许一级权限者们无法杀死您,但是您还有族人,还有后辈,不是吗?”
“。。你这家伙可真好说话。”
鹊摇了摇头。
正常信徒会这么和异教徒说话吗?
可惜,这种好说话并不是天生性格中自带的,而是后天历经磨难的洗礼被操练出来的。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不过。。。
对方是把自己当成了那些独立在信仰世界之外的异教徒啊。
啧,不说点什么扭转印象,之后就很难交流了。
“尊贵的客人,我不认为您找到我只是单纯的想要听我讲述自己的过去,但无论您有什么要求和目的,也还不要牵扯上我才好。”
“请原谅我只能闭着眼睛和您说话,这并没有瞧不起您的意思。。只是有一些私人原因。”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留恋的了,纵使杀死我,也什么都得不到。”
鹊的身体向后挪了挪,靠在狼皮铺就的椅背上。
“我想你误会了。”
“我并不是异教徒,也不是任何你所能想到的万物之母正教敌对势力。”
“我是真实伟大万物之母在人间的代言人,你们所信仰的夏不过是一个窃取了他人神座的卑劣之人。。。呵呵,就算我这么说,你也不会相信吧?”
“没关系,我也没有强迫你立刻抛弃自己信仰的意思。”
“来谈谈你的问题吧,皆杀·米纳克罗斯,在听完了你的故事之后,我一直有一个疑问。。。”
“能否请你告诉我,在你心爱的莉安娜成为祭品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独自一人带着她逃跑?”
闻言,皆杀的身体微不可察的僵了一下。
常人看不出来这个男人表面上有任何的变化,但是鹊看的清清楚楚。
皆杀在刚才那个瞬间,身体的一切生理表征都停止了,心脏骤停,血液凝滞。
“呵呵。。我也知道在被族人监视的时候是不可能做到的出逃这种事情的。。。但在仪式完成的中途,你的身边只有莉安娜,没有人监视。”
“你本可以不去夏的神国,为什么最后还是去了呢?”
“是不敢违背部族的意志?”
“担心流亡之后的生活?”
“还是打从心底觉得。。你亲爱的莉安娜没有即将获得的权限来得重要?”
鹊深感认同的点了点头。
“也是啊。。。毕竟,同样是献祭,那些没有获得宠爱的信徒再如何虔诚奉献,也只是得到了一些杂鱼能力而已,真正抵达人间至尊地位的这些年也就你一人。。难不成你在仪式完成之前就知道了自己的光明前途,欢欣雀跃地送你的莉安娜去死了吗?”
“哎呀,你看看你,明明血压有一瞬间的上升,鼻翼也向外扩张了,既然都被说了这种话了,为什么不将心底的怒火爆发出来呢?”
鹊看到皆杀的反应,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嬉笑着说道:
“是不是很像打我一拳,然后说一句,莉安娜才不是我成为一级权限者的工具!如果可——”
——“莉安娜才不是我成为一级权限者的工具!如果可以,谁会要这种能力!!”
鹊的话被打断了。
皆杀原本平静的声音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强烈的情感与压抑着的冲天怒火。
在这座兀自立在草原上的小屋上空,几只路过的飞鸟被皆杀的声音震得失去了平衡,险些从天上摔落。
扑棱了一下翅膀好不容易恢复了平衡,飞鸟们飞快地逃离了这个地方。
屋内。
一阵良久的沉默。
“哈哈哈,被我说中了!”
“什么嘛,这不是会发火吗?”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发火?”
“既然你这么在意自己当时唯一留存在世上的亲人,为什么当时你不用你的拳头告诉那些族人,告诉那些想要牺牲掉你亲爱的莉安娜换取部族繁盛的人渣,你究竟是多么的愤怒?”
“告诉我,皆杀·米纳克罗斯,为什么你当时不逃跑?”
“你应该知道,这样的逃跑不同于士兵在战场上临阵脱逃,相反,这才是真正的勇气驱使下的行为。”
“你。。!!”
双眼紧闭的皆杀额头上青筋暴起,然而下一刻,他的气势消散一空,双剑颓然地松懈下来,整个人都显得沉郁了几分。
虽然他原先就很沉郁就是了。
“客人。。你可真是玩弄人心的魔鬼,我或许最开始就不应该和你说话的。”
皆杀苦笑一声,深呼吸两口气。
“怎么,想赶我走了?现在想要封闭内心可已经来不及了。”
“事实上,你也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吧?”
“呐,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莉安娜能去到伟大母亲的身边,也是她的荣幸。”
“我相信她在母亲的身边过的很幸福快乐,无忧无虑,总好过在这凡间经受疾苦磨难。”
“不,她已经死了。”
“从你完成献祭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死了。”
皆杀闻言,再度陷入沉默。
他似乎已经下定决定不再交流了。
“看来你是一点也不相信我说的话啊。。”
“也对,毕竟两个可能放在人的面前,无论是谁都会选择相信那个对自己有利的。”
“让我来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吧——你们所谓的伟大母亲夏,只不过是一个虚伪的骗子这件事情!”
鹊伸出手,一道道又蓝色光芒组成的语言文字刷刷闪过。
方圆十米之内都被这种奇妙的蓝光映照着,变得有些虚幻和不真实。
数秒后,一个娇小的少女光影出现在鹊和皆杀的中间。
光影迅速凝实,变得和真人一般无二。
和她母亲欧菲莉亚一样的小麦色肌肤,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身上的衣物是米纳克罗斯的传统风格如出一辙。
多么乖巧可人的小女孩。
假以时日,她将成长为与她的母亲一样亭亭玉立。
只是可惜。。
她已经死了。
早就已经死了。
莉安娜疑惑地看了一眼陌生的鹊,然后转头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的小脸上瞬间充满了欣喜,开口想要说什么,然而下一刻,她的身影就淡去了。
——“莉安娜!!——”
一声激动的,隐隐带着哭腔的大喊爆发开来。
皆杀激动地站了起来,伸手想要去触摸那个小小的人儿,但他只摸到了空气。
蓝色的光影好似火焰熄灭,顷刻间消失不见。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镜花水月,南柯一梦。
这正是鹊的杰作,是一件足以让挑剔的造神者都感到满意的造物。
谎言之墙!
“。。莉安娜。。。”
皆杀的身体微颤,口中发出的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软弱声音。
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大男人居然能发出这种软弱的颤音。
闭着双眼的皆杀转过头,对着鹊咬牙切齿。
“客人。。!如果你在做出这样无聊的把戏诓骗玩弄我,就算堵上这条性命,我也绝不能让你得逞!”
“莉安娜的名誉绝不能被玷污!她都已经。。。”
“嗯?她已经怎么样了?说下去啊?”
“哈哈哈哈哈哈!!!!”
鹊仰头发出畅快的大笑,他就这么保持着后脑勺靠着椅背的姿势,眼珠转到眼眶底,眼皮眯起,以一种近乎蔑视的目光看向对面那个怒不可遏的男人。
“你亲爱的莉安娜已经怎么样了,你心里不是最清楚吗?”
“呐,皆杀·米纳克罗斯。”
“我在和我的一位部下交谈的时候,听说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划分人类的方式。”
“一种人,是能够忠实于自己的情感意志并认可他的人,无论多么困难的绝境都无法浇熄他的斗志,会不断地追寻自己所渴求的事物。”
“另一种人,是会寻遍天底下所有的借口来逃避,下意识地寻找方便而舒适的避风港,顺应他人的意愿去做事。”
“你无疑是后者。”
——“够了!!——”
“呵呵,怎么了,要是感到愤怒的话,倒是来打我啊?”
“我就坐在这里,让你来打。”
皆杀的身体好似被钉子钉在了原地,他把两只拳头捏的吱嘎作响,咬着牙想要向前迈出一步,却怎么都做不到。
“你看,果然还是做不到吧?”
鹊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右手撑着脑袋,傲慢地翘起二郎腿。
他的声音平静而冰冷,单纯地阐述着事实。
“起了这样一个名字,长得这么壮实,你的内心却好似被风吹雨打百年的木质屋顶,千疮百孔,早已烂地不成样子了。”
“委曲求全,逆来顺受。”
“你这样的人,是不会真正愤怒的。”
“只要有哪怕一次真正地觉醒过来,哪怕有过一次拥有过勇气,你都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伟大的一级权限者?”
“整片大草原所有部族的共主?”
“不,你什么都不是。”
“皆杀·米纳克罗斯,你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情,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爱你的人一个个因为你的软弱无能而不断受伤,最后离你而去。”
“你只是一只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祈求危险快点过去的老鼠。”
“像你这样的老鼠,无疑是命运最喜欢捉弄捕杀的猎物。”
“因为。。。”
鹊的嘴角露出陶醉般的笑容。
“你们在意识到一切都不可挽回的时候,在所有亲近之人都为你而死的时候,在发现只有自己幸存下来的时候——那个时候,你们的脸上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庆幸,可是命运最喜欢的表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