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尚书从屋里出来,并没有直接去学堂,而是以宣旨钦差的身份,向王府长史表明自己的意图。
与王爷接触得多了,他越发明白应该拿出什么态度来对待这个村子。
没看皇帝都亲口说了,谁敢窥视谁就得死?
严大人不认为陛下做得过分,反而觉得这样还不够。
谁知道村里哪个不起眼的角落,随便一株不认识的植物,将来能带来什么样的格局改变?
再慎重一些,也是应该的。
等人的间隙,严尚书打量着以村落为基底,实则已经呈现出城镇模样的村子,忍不住连连点头。
六部当中,户部与其他几部是有很大差别的,也可以说是唯一一个天然会与皇帝共情的部门。
掌管天下钱粮,所有人都找老严要银子,除了钱,百姓的肚子是户部首要操心的事。
但凡这个户部尚书还有点良知和抱负,就不可能意识不到猪的重要性。
去年,红薯、土豆就已经朝江淮周边扩散,走向了大兴境内的每一个省,今年种植的地方该以州府来论。
用不了两年,大部分百姓吃饱不是问题。
吃饱了就想吃好,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是百姓拼命干活的动力。
到了那个时候,都不用他们主动去寻思,王爷让人养的猪就该出来了。
有机会吃到肉,比任何安民的政令都有用。
“学生白青松,见过尚书大人。”
“快免礼,你身为王府长史,不用行此大礼。”
严大人伸手扶起一揖到底、举止规矩有礼的年轻人,眼底透着几分满意之色。
十三岁中秀才,虽然院试成绩不算顶尖,但放到哪个州府都是个了不得的孩子。
他与王爷一母同胞,属于村里土生土长的俊才人物,将来会是大公子身边最重要的助力。
白青松知道对方在品评自己,心中不可避免有些紧张,尽力拿出最好的状态,把这当成一次难得的历练。
毕竟小地方的人能见朝中大臣的机会很少,更别说正二品的尚书。
“大人,您想去学堂,能否由学生作陪?”
“善。本官心中亦有诸多不解之处,还望……白长史,你可有字?”
“回大人,学生临回家前,座师已赐表字‘慎行’,碍于学生年幼,只等行了冠礼之后再行启用。”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知行至诚,方得中庸,好字,好字啊。”
严尚书抚掌大笑,赞叹不已,“文师已多年不曾授徒,也极少给人赐字,你有福气。”
“这都是沾了姐姐的光。”
白青松露出相当符合自己年岁的笑容,一边说一边引着对方往学堂走去,心里很清楚今日的一切因谁而来。
老师在外的大名,他也是回到村子里听林先生说起才知道,上一辈南方文人中响当当的人物。
知道的东西越多,越能明白天下之大人外有人,要不是姐姐和文氏合作种辣椒……
见他小小年纪就有这份不自矜自骄的心性,严大人不免又高看了几分。
两人不紧不慢地在村里走着,遇到感兴趣的东西就停下来,由白青松负责解惑。
走一路停一阵,到最后,严崇礼深深嫉妒起那些,可以坐在阳光下肆意下棋吵嚷,身边围着一群小娃娃的老汉。
他发现这里真是个养老的好去处,就是不知道户籍好不好拿。
某人心里甚至在想,在致仕之前,可以直接找户籍司开一张户籍文书出来,然后丢给宁水县令去办。
据小道消息,王爷当初的户籍好像就是这么弄的。
再根据老张反馈,王爷在六年前拿给汪知州看的落户文书,应该是假的……
“大人,大人?”
学堂门口,白青松的招呼打断了严大人关于退休养老的畅想。
“哦,本官走神了,进去看看。”
还没完全修缮好的学堂已经在按既定的路线走,里面有各种年纪的学生和老师在上课,科举、实务两类班级也是分开的。
严尚书本就是正经出身的进士,对当下的主流课程提不起兴趣,脚步不自觉朝那些以成年人为主的课室走去。
“双边账,在账本左右两边同时记录一件事,查账时两边可以相互佐证,对不上就有问题。”
“看好了,李二还了三钱银子的欠账,那么我们记现银增加三钱,外账减少三钱。再比如,库房用一两银子买酒,记现银减少一两,存酒增加一两……”
“月底盘账,柜里的现银和客人所欠的外账,以及库房的存货在账簿左边;酒楼赊欠菜农、酒商的货款、当月的收入在右边。左右两边的合计数一样,账才没有问题。”
这个班的学员以商部人员为主,少数将来会到银行工作,对于基础账目的编制都是了解过的。
但在这里,他们上的第一课就是对认知的挑战。
学员不是对双边账这种新的记账方法感到震惊,而是惊讶讲师把酒、菜这些东西,统统表示成了银子,不再是几坛酒、几斤肉这样的记法。
整个账本可以直接用银子统一衡量,这无疑会让账本清爽很多。
严尚书也算个中内行,很清楚这样记出来的总账有什么好处。
回想起不久前陛下的查账效率,他一点都没感觉意外。
“慎行啊,那位讲师是?”
“回大人,贾师出身经商世家贾家,是被姐姐请来教书的。”
说到‘请’这个字,严大人从头到脚都不信,一个商贾家族根本担不起。
真实的情况,恐怕是这个家族,全族投效到王爷麾下。
“哦,再到别处看看。”
“好的,大人请。”白青松没有多想,很自然地走到前面带路。
严大人笑而不语,来到一个以孩子为主的班级。
咦,那是小公主?
看到坐在后排的小四,两人立刻停下脚步,不一会就看到了分散坐在课室里面的三兄弟。
这个班级不正规授课,学生有男有女,年纪顶多五六岁,更小的也有。
老师同样是个半大的孩子,更像一个大孩子在带着一群小孩子玩。
只见少年打了一盆水放在地上,然后往里面放了一根长筷。
“你们来看,筷子是直的,可是放到水里我们看到的和拿出来的不一样哦。”
他这么一说,下面坐着的孩子眼睛都瞪圆了,拼命伸头往盆里看。
“哇哦,是真的呢。”
“对的对的,是歪的,不直。”
顿时,整个课堂被叽叽喳喳的声音填满,而那名临时老师也不制止,任由大家去讨论联想。
严大人被这群活力十足的孩子逗笑了,虽然心里也产生了疑惑,却并没有深究的想法,只觉得这是自然之理。
然而,白斯泽的发言,直接扭转了这位户部尚书的想法。
“羽哥,以后我们去河里叉鱼,叉子要丢在鱼的下面一点点。”
少年被这话惊了个呆,看看白斯泽的脸,再看看盆里的筷子,很难不认同。
就在这时,下课的铃声想起,男孩们很快成立叉鱼组,聚在一起热烈讨论起来。
女孩子围住了白曦月,以及教室里唯一的成年学生,魏成义。
“小师姐,你真要和我打赌?”
“对哒,如果我赢了,你请我们去市集喝羊奶,你赢了,可以摸鹳鹳三次。”
“成交。”
魏成义笑着摇头,觉得小师姐对他真好,用必输的赌局送老鹰给自己摸。
不就是几杯羊奶吗,等会就去买。
“师弟,你选大石头先落地对吗?”白曦月笑眯了眼睛,好心地再问了一句。
“师姐,这,谁都会选大的吧?”
赌局很简单,两块石头在同一高度同时丢下,哪个先落地的事。
看到小公主那胸有成竹的样子,严尚书猛然觉得京城来的魏少爷要遭。
正在准备实验,手里拿着石头的白曦月看到舅舅和严大人走过来,眼神立刻变得不同。
她笑得分外可爱,一张嘴就甜死人,“舅舅、严伯伯,你们也要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