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县尉啊——”那声音凄厉惊恐，好像一把尖刀划破了绸缎般的夜色，一下子就把明月出从床上揭了下来，她顾不上别的，先七手八脚穿上外袍喊出声来：“屠大神！出事了！”
“你慌什么，大半夜的，别惊了别人。”屠博衍不满地嘟囔，声音难得带了几分孩子气，听得明月出突然就很心软，好声好气地哄他：“等会儿再睡吧，薛县尉好歹是个当官的，就这么死在客栈里，万一有人搜房问话什么的，我们不能穿着睡衣回答啊。”
这话很快就应验了，万年县的捕快衙役挨个屋子问了一遍，对待客栈里的客人也都很客气，足见万年县治理之严，明月出又再次见到那对姑嫂，两个杏花村妇人草草披着外衣鬓发散乱，可八卦的劲头一点儿没减，兴致勃勃地给明月出和王十九郎八卦起了薛县尉的故事。王十九郎作为大唐子民，当然也听过薛家名头，偶尔插言点评一二，都说在了点子上。
明月出听着这三个人的八卦，拼凑出了一套浮华家族，差点就要念出“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万年县薛县尉是薛家旁支，薛家是皇商，在大唐算是颇有头脸的大家族，与长安城中的权贵交往甚密，往远了说与先头薛驸马沾亲带故，往近了大明宫里还有位深得天后青眼的司言女官，薛县尉能在万年县混个县尉，薛家势力功不可没。不过薛县尉也不是等闲人，他能力手段野心一样不缺，的的确确把万年县经营得花团锦簇，单说交通一项就不是其它县城所能比拟的，而发达的物流网络带来的大量商机，商贾路人往来如织，薛县尉也及时地开了这么家客栈，标榜干净安全服务周到，这就是薛家客栈。
薛县尉这个人要说有什么毛病，那大概就是迷美人，所以薛家客栈一贯为薛县尉准备了两间上房专供他风流快活。近日薛县尉迷上了一位自称来自燕国的娘子，傍晚时分薛县尉带着那燕国娘子要了一桌席面之后，便吩咐了左右不要打扰。按往常的习惯，薛县尉本该是天大亮了才会喊人伺候盥洗，可今夜随从吃酒回来却发现薛县尉的房间门户大开，走近一看，薛县尉梗着脖子倒在门口，死得一脸惊恐，而那位身段美味的娘子已经消失不见。客栈的门子小二等杂役众口一词，从未见那娘子离开客栈。
仵作的验尸结果简单粗暴，薛县尉死于太嗨。
这结果薛家人自然不认，薛家是皇商，长安城里也有名有姓，要说这位贵人的县尉是芍药花下死，简直丢尽了薛家的脸面！怎么和贵人们交待？！
更糟心的是那个离奇失踪的燕国娘子，她拿着千金公主府的名帖，如今不管有没有杀人嫌疑，这人不见了，客栈该要怎么和千金公主府交待？这千金公主是天后最喜欢的公主之一，在长安城吃喝玩乐数第一，想来很有话语权。两股力量纠缠，薛县尉死得就不简单，明月出趴到窗子上看着几匹快马箭一般地冲了出去，大概是去长安城问问贵人们，薛县尉到底该怎么死。
正脑补着狗腿子求主人的剧情，明月出突然打了个哆嗦，无端端地觉得一股子阴风擦过后颈，下意识地回头朝着窗外看去。
“那是什么？”屠博衍问。
明月出抬头看那光晕朦胧的月亮。那月亮在乌云里时隐时现，月光好像是烂草纸洇了墨，带着虚虚实实的毛边儿。她从前听说这叫毛月亮，是鬼魅出没时的标配。六合这种地方，村里的小芳都能怀胎三年生个加菲猫，那这种毛月亮之夜，魑魅魍魉出来晃悠晃悠，也是寻常。
“看那边！”屠博衍提醒她。
一道影子从乌云里飞出来，掠过月亮的毛边，又钻进了层层叠叠压下来的乌云里，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就飞得不见了。
那影子大概是个鸟，要不然也不能在天上飞，可若是一只鸟，怎么会有四只翅膀？明月出立刻想到了小芳家后院看见的那个影子，那也是个鸟的形状，好像也有四只翅膀。
毛月亮下这鸟儿长得有点像大雁或者灰鹅，四肢羽翼如蛱蝶一般，前面两翼大且长，后面两翼短且小，云端传来一声鸣叫，声音竟然还挺好听，跟黄鹂鸟似的。
“四翼鸟，形如蛱蝶，音如黄鹂，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此类记载。”屠博衍还在苦苦思索，片刻之后点头，“是北地传说中的一种鸟儿，生活在雪山林海之中，当地土人说见其鸟则命魂丧，是一种预兆着不幸的鸟。”
明月出听了这话默不作声，一如果屠博衍与她没有同知同感，见了她那副垂眸沉思的样子也许还能有几分怜惜之心，可惜她的脑洞他看得一清二楚。
“这种时刻你怎么还能想到烤鸡？！”屠博衍简直想掰开她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厨余。
“我就是想，四个翅膀，那就是四个鸡翅嘛。诶，我就是饿了随便想想。”明月出摸了摸小肚子，她被衙役们们盘问了半宿，能不饿吗？
“你——”屠博衍只恨自己没有手掐死这个祸害！
“你说她是凶手吗？”明月出及时调转话题。
“十之八九。”屠博衍冷哼，若不是凶手，她为何要走？
明月出叹了口气，从弱水出来以后她的运气好像又和从前一样坏了，先是遇见差点就死了的苍云海，接着是弄死了很多人的小芳一家，现在随便住个店又赶上死人，她难道是名侦探柯南？
屠博衍刚想说两句，就听见这丫头话头一转：“天亮了该吃早餐了！要不然我们去吃那个忽没羊羹吧！”
“……你！”屠博衍那句安慰噎在嗓子里。
明月出摸着肚子嘿嘿笑：“我这不是饿怕了嘛！”
屠博衍一听这话，想起她弱水里饿死了多少回，顿时就熄了火，无奈地同意。
忽没羊羹是王十九郎推荐给明月出的，介绍说是万年县一绝。可惜那份羊羹端来，才尝了两口，屠博衍就嫌弃汤油饼硬，不堪入口。
明月出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王十九郎的吃法，然后拿起胡饼：“看我的！”说着揪着烤胡饼往羊杂汤里丢，胡饼小块儿小块儿地泡进汤里，硬邦邦的饼块很快就吸饱了汤汁变软了，塞进嘴里有面有汤，饼也没那么寡淡，汤也没那么油腻。
王十九郎有些惊讶：“屠娘子这手艺，真是有天赋。”
屠博衍自然又无语了。这丫头机灵得不太均匀，大约是天赋都长在吃喝二字上了。
“什么羊羹，羊肉泡馍嘛。”明月出已经将命案抛诸脑后，能这样安安稳稳地吃饭喝汤还是令她很有幸福感的。
“这也不过是苟活而已。”屠博衍嫌弃。
“哎呀，我知道你出身不凡，这些东西看不上，不过现在你也虎落平阳了，就凑合凑合我这个经济适用房吧。”明月出吸溜着羊肉羹里的细粉。羊肉泡馍可是好东西，换句话说整个西安城都是好去处，满地都是好吃的，她小时候每年都跟呆书生去著名的陕西省博物馆公干，羊肉泡馍当然吃得熟悉。
王十九郎是大家子弟，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两人一身倒是吃喝不耽误在脑洞里说话，屠博衍从这桩命案延伸开来，提醒明月出最好尽快细化一下她的假身份，免得撞见长安城的捕快武侯，被人当做是嫌疑犯。
“……你要凭空虚构出个师弟为人所信，谈何容易。”屠博衍划重点，“何必多此一举。”
“不用虚构啊，我都想好了。我师弟这个人呢，出身好，本事大，喜欢干净爱讲究，讨厌脏乱差，整个人仙气十足，说话文绉绉的，懂得特别多，求知欲特别强，堪称人形图书馆，活体搜索引擎。虽然脾气不怎么地，但那声音真的是太好听了。你看看，这人设多完整啊！”明月出觉得自己简直机灵透了，她啪啪给自己鼓掌，“长相么，不能是绝美，但一定气质独特！眼睛细长冷傲跟宝剑出鞘似地，嘴唇略有点薄，所以刻薄，咳咳，所以犀利！”
屠博衍吃了一惊，要不是早就把明月出的来龙去脉看了个透，他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从前认识他，要不然怎么能描述出他的模样？！
“嘿嘿嘿，相由心生，您这脾气能长成浓眉大眼爽朗笑容？别逗我了。”明月出一脸得意，可惜碗里的粉丝不给力，顺着她的筷子头一甩，一串油汤替天行道甩到了鼻子里。
两人吃着胡饼羊肉羹，听着陆续进门的食客们的八卦，说那薛县尉的案子了结了——那可口的燕国娘子找到了，就在客栈的柴房。
“说是见薛县尉真的死了，慌忙躲了起来，吓得没了魂儿，一夜之间就大变模样，颜色倒还是尚好，那风韵就丁点儿不剩了。”茶酒博士叨咕完，低头瞥了一眼明月出的吃法笑了起来，“看娘子掰得这般细，倒像是我老乡。我们渭南人吃忽没羊羹便是这般吃法。对了！娘子到了长安城，得空去西市尝尝戚家酒楼里朝食的羊羹，那味儿更正宗。还有，戚大娘子为人豪爽，巾帼不让须眉，收留了不少女儿家。戚大娘子还跟长安城的贵人们有交道，认识我们家的贵人，若是报上薛家的名号，戚大娘子定然会出手相帮！”
看着茶酒博士那副与有荣焉的样子，明月出想起四根烤翅的怪鸟影子，不由得在心里默默划重点：戚家酒楼什么的，还是绕道走吧。
刚吃完忽没羊羹，云猞背囊里蒙头大睡的小怪物四喜便有了动静，一脸不悦地嘶嘶叫。明月出顺着它的眼神看过去，竟然是那对姑嫂携手而来。嫂子一见明月出便极热情地招呼：“可又见面了！你可是去长安？同去同去！”
小姑子则一点儿没介意，上来就在四喜身上摸了一把，表情要多猫奴就有多猫奴。偏偏四喜就能闻见味道，被撸了一把以后立刻钻进了背囊里。
明月出倒是挺高兴，出门在外靠朋友，这一对姑嫂虽然话多，心地却好，推荐的客栈吃食都很靠谱，有这样的人陪着一路，应当算是旅途里的小确幸了。
这样想着，明月出也就欢欢喜喜地跟着那对姑嫂同王十九郎朝着万年县的驿站步行过去。她前脚走，后脚便有一人风尘仆仆坐在她坐的位子上喊那店小二：“来一碗忽没羊羹！再跟你打听个人！是个好模样的姑娘，女冠打扮，二八年华，脾气爽利，背着个云灰色的细皮背囊，大概有到我脖子这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