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民风开放的大唐长安城,人与非人的界限并没有那么泾渭分明,但南北两市作为非人的聚居区,平日里人类未经批准,还是不能轻易进来的。
与人类的东西两市不同,南北两市是夜间开始,彻夜狂欢。当西市的坊门缓缓关闭时,南市的歌舞才刚刚开始。不过为了促进长安经济发展,拉动内需,每年的“开放日”和天后千秋节,南北两市会敞开坊门对长安城所有居民开放。这几日也是长安城的人类唯一可以一窥非人世界的日子。
要说这开放日,也不是固定日子,而是每年新年由一位三岁以内的小儿从历筹里抽签选的,至于开放几天也是这么抽出来的。今年那位小屁孩手气极好,抽到了气候宜人的夏夜,还抽了足足十天。据说南北市做生意的都已经摩拳擦掌打算大赚一番。尤其是南市这个更平民化的地方,各家店铺都使出浑身解数兜揽客人,这也是每年南市最吸引人的部分。今年颇受欢迎的新晋名店清平楼请了殷人戏班,消息早就传遍长安城每个犄角旮旯,无数老少媳妇就等着开放日可以挤个好位子,一睹为快。
殷人便是商国人,也就是明月出故乡历史里的商朝。六合的商国国民精明能干,做生意最拿手。殷商民风彪悍且擅长各种巫术和稀奇古怪的法术,人与非人的界限也十分模糊,曾经一度是唯一默许人与非人通婚的国都。只是后来国家因为这种通婚元气大伤,才举国下了禁令禁止通婚。然而有不少殷人具有一定程度上的“混血”基因,他们活络的头脑很快就学会了拿着个作为噱头,渐渐地殷人们的戏法班子、巫医等在六合流行开来。清平楼能请到殷人戏法班子,那这十天开放日的营业额就一准儿有保证了。
一进七月,几个郎就开始议论今年的南市庆夜,待到初十这天,戚家酒楼第一波逛夜市的几位,一收工便换了一身箭袖短袄灯笼裤准备出发。明月出作为这一批里唯一的女孩,头发利利索索地挽起来拿头巾抱住,打扮得和胡人小少年一样。
大郎挺感慨,到底是中山国公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明月出自从来了就没见她为钱发过愁。
对此观点,屠博衍必须冷哼一声:“若连件衣服都能亏了你,我不如附身上鲫鱼,让人鲙了算了。”
“可别!你饶了我!我以后还怎么吃鲫鱼?”明月出连连摆手。
屠博衍正要勃然大怒,就听明月出接下来说:“我非得担心每条鲫鱼都可能是你,成天就担心你被人吃了,不用干别的了。要真那样,我自己不敢吃不说,还得到处拦着人不让吃,糟心不糟心啊。你就跟我凑合凑合,别出去祸祸野生动物了。”
这话说完,一直到明月出跟着四郎和十一郎十二郎十三郎一行五人在南市附近下了车,屠博衍都没再开口。
“大神,你大气一点好不好!赶紧出来帮我保驾护航啊!我这可就踏上了非人区了啊!”明月出在裤子上蹭了蹭手心里的汗。别看这位自己不死之身还被人附身,可她来了长安这么久还没怎么大规模接触过非人。
一想到非人,明月出第一个想起来的还是那位又有魅力又很恐怖的香九郎,那一位香九郎自称住在北市,这南市哪怕只是有个香二十一郎什么的,也够吓人的了!
“今晚此地必定到处潜伏着夜鸦和武侯,你怕什么。”屠博衍闷声道,“只管好好吃你的喝你的,少说废话跟紧四郎。”
“为啥不是十一郎?”明月出纳闷,四郎那张脸看着可不好相处。
屠博衍冷哼:“你看人能否不要只看外表?戚家酒楼那几个郎的稳妥程度和年龄成正比,越小越没谱。你不跟着四郎,难道等着十三郎把你逛丢了?”
明月出看着俨然已经跑远了忘了要交车费的十三郎,无语认同。
几个人跟上十三郎,沿着大路来到了南市坊门口。
与西市相同,南市作为市场,坊门也做得格外阔大。守门的不是金吾卫也没有武侯,取而代之的是乌衣卫和夜鸦。
乌衣卫都生的格外高大健壮,瞧着最起码有两米。他们虽然身着黑甲保持着人形,但呲出的獠牙、金黄色的眼睛、竖起的耳朵之类,无一不在昭告世人,他们不是人。
比起乌衣卫肉眼可见的威慑感,夜鸦就低调得多。他们一部分身着夜色劲装佩刀巡逻,一部分则打扮成百姓混在人群里,充当便衣警察。
乌衣卫和夜鸦共同组成了非人的治安系统,又与人的金吾卫和武侯紧密合作,维持着这个妖孽四伏的长安城的长治久安。
这会儿坊门外摆了了好些草席案几,一群文书每个人都挥着三只右手,正在飞快地做着来客登记。
“这是天后的意思。”文书解释道。
明月出看着那位非人文书极快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地址,又添了一句“年十六,貌明丽”。
“有眼光!”明月出赞到。
屠博衍倒是用一种颇为羡慕的语气说:“若我也有这样的三头六臂便好了。能省下多少时间,多看多少书!”
“……你还不如说能同时多吃几样东西。”明月出嘀咕。
“三头六臂,却也只有一个肚子。”屠博衍正色道。
好吧,学霸的世界,平凡人不懂。明月出大步跟上四郎的步子,迈进了非人的狂欢夜。
用一句话来形容此时明月出面前的南市,那就是妖魔横行,群魔乱舞。
整个南市那种同心圆型的结构让不熟悉的人仿佛走入迷宫,而这迷宫的道路两侧全都是吆五喝六的店家和各种令人应接不暇的促销手段:这边刚喊着龙骨酿酒,那么就会叫猫妖献舞;刚才还是一群牛头人耍力气把式,转过弯就是几位莺娘在盘中高歌;机灵的小少年穿梭在人群里卖茶卖饮,丝毫不怕别人踩到他的蹄子;温柔的美大姐支棱着翅膀坐在屋檐高处念着等位的人名,完全不担心掉下来摔着。
明月出顿时领悟为何屠博衍刚才羡慕人家那位三头六臂的书记员,她现在也可惜眼睛不够多看不过来,要是她跟刚才那个卖绣花鞋的蜘蛛女妖一样有八个眼睛,就不怕哪个热闹看漏。
别说是没见识的明月出,就连再重回长安的屠博衍也显得很愉快,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不仅主动介绍各个非人的族类,还会添上几句八卦做注。
明月出甚至还在一家卖梨花白的酒肆门口遇见了王十九郎和他的挚友张若虚。
张若虚与王十九郎年龄相仿,但姿容气质更加出众,自带一股皎皎空中孤月轮之味,结果也是个吃货。
这位《春江花月夜》的作者提起南市夜市,接连说了十几处名店,强烈推荐她去尝尝一家梨花白。
与张若虚王十九郎喝完一盏甜茶再出来,明月出发现十一郎和十三郎早就玩没影儿,店里的熟客贺兰路过打了个招呼,见没有李仙踪,爽快地走了。十二郎虽然还跟着他们,可全幅心思都在看美人,只有四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里提着十一郎买的零食,十三郎买的酒水,认认真真当保姆,兢兢业业做保镖。
“快点!已经开始了你站什么桩呢!都演了十分之一时辰了!”十三郎跑回来一把将明月出拖走,“热场的都过了,马上要出戏法!”
明月出翻了个大白眼,好家伙你十三郎刚才都跑没影儿了,这会儿想起来我?
正腹诽着账房十三郎,一回头明月出发现十一郎也不着调,说着看戏法,手里却捧起了一大包零食,咸的甜的冷的热的,也难为他,明明没有三头六臂,还能把吃的东西买的这么齐全!
“新鲜的酥酪!来一口?”十一郎问。
明月出不太吃得惯大唐的酥酪,倒是能吃点儿干果蜜饯,她抓了一把果脯左顾右盼:“十二郎呢?”
十一郎努嘴:“那边,又被小姑娘围住了。”
清平楼前搭的戏台子上,锣鼓喧天地演着热闹,轻盈的少年在高高的杆子上做出各种惊险动作,滑稽的侏儒一边吹着乐器一边叠罗汉,还有面容姣好的少女穿梭在人群里表演小戏法。被那美貌少女拉到场子上做配合的俊俏少年正是一脸傻笑的十二郎。
明月出叹了口气,往四郎身边凑了凑。
那美貌少女虽长了一副御姐眉眼,但笑起来憨直娇美,令人心生好感,她绕场一周热了气氛,才从鬓边摘下一朵花轻轻吹了一口气,笑问十二郎:“郎君,你把我的花藏到哪里去了?”
十二郎憨笑着摆手:“不是我我没有。”
美貌少女从他的腰带边摘下那朵花,嘟起嘴嗔道:“这儿!郎君,你骗我。”
十二郎还是傻笑:“真不是我,我没有。”
十三郎笑得眼泪都出来,结果下一秒已经被那少女拉了上去。
那少女转向十三郎,从耳垂上取下一只玉石耳珰再吹口气。
十三郎连忙拍着自己身上,还不忘辩解:“你这妖鬼好狡猾,若我找不到你可不能混赖我!不过是一个呼吸的功夫,我看你能藏哪儿!”
少女咯咯地笑着,从十三郎的鬓发里将那只耳珰拿了出来,望向十一郎。
十一郎连忙抱着自己的零食往后退了好几步。
少女咯咯一笑,谢过十二郎和十三郎,又迈着轻快的步子寻别人看客去了。
明月出赞叹:“就一两秒,她手速好快啊!”
屠博衍哼了一声表示对学渣的不屑:“那不是手速,那是妖鬼族的隔空移物。刚才那小妖学艺不佳,若是天赋好的,站在这里就能把东西挪到戚家酒楼去。”
明月出震惊:“这要是做了刺客——”
屠博衍更不屑:“他们又不是李仙宗,隔空移物,移的物件儿最多不过含桃大,又没有速度,就是个玉石珠子又能打死谁?你以为宫中贵人身边就没有保命的暗卫和阵法?”
明月出告饶:“大神你饶了我吧,我知道我想的浅了。伟大的六合世界这么运作了许多年肯定各方面都很完善了!是小的才疏学浅!大神饶命!”
屠博衍还挺不高兴:“学海无涯,之于六合也是一样,哪有完美可言。你怎能如此迅速地放弃?”
“我不学我要回家——”明月出一转头,一股极好闻的百香果的水果清香传来,一个小丫鬟打扮的少女哎呦一声,被明月出撞得后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