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公主的南山旅游度假村并没有那么多规矩,只要能有资格入住其中,行走活动便不受限制,白天的花林中莺啼燕啭,夜晚的华灯下鬓影衣香,七天内宴席如流水一分一秒都不会断绝,觥筹交错间其消耗的确堪称一掷千金,因此这宴席就叫做七夜千金宴。千金公主自称宴中无大小,坐席无尊卑,宴名便也无须避讳她的封号,光凭着一句话,明月出就能嗅到这位公主的嚣张得意。可实际坐在宴席旁品尝美味的时候,她还是吓了一跳。
千金宴号称宴中有诗有酒,无米无肉,是至雅之宴。前半句好理解,美酒佳酿伴着诗词歌赋,可后半句着实让明月出这个走南闯北的旅游业从业人士,也不由得咋舌惊叹。
所谓的宴中无米,是明国来的碧梗米做成了鸡腹中的填料,挖一勺出来,米粒浸润鸡肉油脂,加上香蕈腊肉的提味,入口香气四溢。宴中亦无肉,比如鸡肉,裹米为煲的鸡去了头脚,扎成金灿灿圆滚滚的葫芦形,取名福禄翁,其实是葫芦瓮,再比如牛肉,打成肉泥煎做樱桃大小,外表浇一层红亮糖汁,做得和樱桃别无二致,取名含桃荟。
总之宴中米不见米,鸡不见鸡,鱼自然也鲙了摆做山水画,每一道菜都极尽繁复工序,看不出原本的食材来。
“我倒是能理解这是一种饮食艺术,但是这么搞七天七夜……”明月出觉得她吃的不是菜,是钱。
偏偏宴席的入席准则并不严格,丫鬟也好,随从也罢,哪怕是没名没姓的小杂鱼,只要是进了园子的,都可以随时坐下来吃喝,因此时常有人端了菜走,连盘子都忘在野地里,将来也不会有人过来收集。
戚家酒楼几人也是杂鱼,杂鱼们都端着自己喜欢的食物,坐在爹不疼娘不爱的最外圈,熏香熏不到这里,蚊虫都多了不少。
明月出已经瞧不见内圈里被人缠住应酬的薛宝钗,一回头却看见了一脸艳羡的戚思柔,心中纳闷:“柔姐看着也不像是那种会羡慕人家有钱有势的人啊!”
“也许她所艳羡者,并非财势,而是那群纨绔所拥有的其他东西。”屠博衍猜测,“譬如父母亲人。”
这么一想,明月出顿时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她顺手举起一杯蜜酒:“柔姐!来碰一个!”
戚思柔摆手:“我知道你的酒量好,不想跟你比。你要祸祸,去寻四郎五郎,放过我与大郎吧,我要去上茅房了!”
酒楼老板前脚走,后脚便有一群少年少女提着花篮扛着鱼竿,一群麻雀似地落在明月出身旁,擦汗饮水数彩头,邻座一位少女转头看见明月出,一脸好奇:“看你模样不像是丫鬟,是新入京的哪位大员家眷?”
明月出一听这理所当然的语气,猜测这群人可能是皇亲国戚惹不起,赶紧自报家门。谁知这一报可捅了马蜂窝,这群少年少女一听明月出是中山国人,还是一位立志游学四方的公主,顿时兴致大增,一群绿豆苍蝇似地呼啦一下围了过来,嗡嗡直叫,让明月出瞬间幻觉自己是坨屎,还是有问必答的屎。
“那你一定见过海咯?海中有鲲吗?”
“嗯……有的,名为蓝鲸的鲲。”
“所以你说海外倭国吃醋饭,是为了存放久些?他们都不储冰的吗?”一个少年问。
“倭国气候温润,许多地方不适宜储冰,百姓人家也买不起冰。”明月出想起著名的“何不食肉糜”之说。
“红发绿眼,那和妖怪也差不多,看来番邦之人形貌若妖,倒也没什么稀奇。”一个少女点头。
明月出想想斯嘉丽·约翰逊,觉得她最好趁早结束这场答记者问,可偏偏那群少男少女缠着她不放:“再等等,安定还没过来,安定最喜欢这些故事了!”
说话间一把俏丽可喜的声音传来:“我这不是来了!”
明月出寻声望去,那是个姿容娇美的豆蔻少女,一袭华服,前呼后拥,露面的排场就与这些熊孩子不同。
一个笑眼少年悄声提醒明月出:“这位是天后长女,安定公主。”
明月出愣了一下,刚要行礼,那安定公主便一阵风似地跑过来,一把握住明月出的手:“快让我瞧瞧!我最羡慕中山国人了!我四处搜集他们写的东西!我可真欢喜!你我都是公主!应该行平礼!姐妹相称便是!你多大了?”
明月出报了公验上写的出生年月,巧合的是安定公主也是同一个月,同一年。
“你我果真有缘!那我便唤你妹妹吧!”安定公主兴奋叫道。
那语气神情无比真挚,让那群少年少女多少有点讪讪然,他们在座所有人都没用把中山国公主的头衔当回事,好像他们都默认已然亡故的中山国和它的公主,不配被他人行大礼。
“你当时没想到这个问题吗?”明月出悄悄问屠博衍。
“我妹妹气质高华,世人一见便知其出身不凡,因此无人不当她是公主。”屠博衍骄傲道。
“好吧,看来是我皮糙肉厚,没觉察出十二层被褥下面那颗豌豆。”明月出无语,不过能得到大唐公主的肯定,至少自己在山里的日子会过得轻松许多。
“一会儿张家廿八郎他们要夜游花涧溪,明月,你去不去?”安定公主睫毛颤颤,看那一脸期盼,明月出都不敢说不去。
“远二郎你也去!反正郑大人说了,他不管你!”安定公主又对末位陪座的一个笑眼少年道。
“恭敬不如从命。”笑眼少年应道。
大约是明月出讲得太热闹了,不过多时,那些在大唐历史中享有盛名的五姓七家子弟们也纷纷出现,好在明月出有安定公主在侧,偶有柠檬精酸她,也被公主的气势压了下去。好不容易挨到这群熊孩子回去更衣,明月出终于吐出一口气,爬回戚思柔身边,大吃大嚼,补充消耗掉的体力。
戚思柔听了夜游花涧溪的主意,撇了撇嘴:“花涧溪说是溪水,却能行小船,沿溪水可入山中深处,未必安全,你可要当心。”
“安定公主相邀,我也得敢说不去啊!”明月出也知道背着家长溜出去玩不是好事。
大郎递给明月出一个模样古怪的哨子:“此为云笛,声音能传极远。万一有事,赶紧通知我们。”
戚思柔不以为然:“安定公主出游,必定有暗卫,你操哪门子心。”
大郎点头:“有备无患嘛。”
明月出也没有想到,她一见熊孩子们准备的交通工具,就想吹笛子了。
这群家伙竟然准备的不是乌篷船之类的小舟,而是几个竹筏。眼见夜凉风起,在花涧溪这样曲折的山间河道上划竹筏,这简直必定会变成落汤鸡!
“是你!”一把熟悉声音响起,明月出一回头,瞧见一位素衣青年,满袖魏晋风骨,眉目清俊气质温雅,模样格外眼熟。
“是王十九郎!你记得杏花饼却不记得王维的爹?!”屠博衍提醒道。
“实在是人要衣装,他穿成这样我就认不出来了。”明月出连忙迎上去行礼:“原来是元郎,怎么你也在这里?你们族里那个二十八郎不是说偷偷溜出来的?”
王十九郎一笑,大概是因为混在这群长安少年少女之中,也不像是行走江湖那样自称在下,装作是云游的书生了:“他那点儿偷溜本事,如何与我相比?家里已经发现了,明面上派我来看着他们,实际已经禀报上面,派了暗卫保护公主。”
明月出松了一口气,恰好安定公主也发现了王十九郎,两人索性登上了公主身后的竹筏,一路顺水而去。
夜游花涧溪是文人骚客笔下情怀,行出一里地,明月出就觉得这条线路可以做成特色旅游产品。山涧流水潺潺,两岸繁花似锦,花香极其馥郁,落花入水,仿佛给河面绣上了图案,平缓时风景宜人,曲折处又能掀起卷卷浪花,带来小小刺激。明月出坐在竹筏上,伸手还能够到空中飞舞的流萤,感觉和玩漂流差不多。看来张家二十八郎敢提这个主意,也不是完全作大死的。
旁边竹筏上安定公主一脸兴奋,跪在竹筏边用手撩着溪水,旁边两个贴身丫鬟则全无心思,一副蓄势待发要把公主拽回来的模样。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张若虚吟诵起一首古诗来。
夜色里十几张竹筏你追我赶,少年少女的笑声有若清风吹过花丛,连明月出的心都活泼起来,屠博衍的声音也低柔响起,只可惜内容却不是对月吟诗,而是一句“有点不对。”
“我与兄妹们也曾夜游此地,河道可行船处,不过二三里,便有搁浅地,不得不下船来。而今夜至此,我粗略一算,也有近十里了。”
“那三里搁浅处何在?”
“我怀疑是山中大雨,使得河道满涨,如今竹筏顺水而下,却不知要去往何处了。”
明月出一听不妙,连忙把情况和王十九郎说了,王十九郎又立刻招来安定公主的护卫。护卫首领细细听了明月出的解释,当机立断飞身跃上公主的竹筏,禀明身份,请求安定公主尽快上岸。
划竹筏的船娘是个中好手,一把长杆顺着水下石缝打了旋,吹起口哨,竹筏立即斜着滑了出去,后面接连几张竹筏也都按哨声这般行动。十几张竹筏都向着斜前方行驶,眼看着就要靠岸。然而就在此时,不知是那张竹筏错了节奏,横在中间,恰好把竹筏队伍截断。落在末尾处的几张竹筏撞在一起,却无一张翻榻摇晃,稳如泰山。
“好手法!”王十九郎称赞船娘们,“果然如轻羽掠水,浪里游鱼!”
船娘一听张若虚这等俊俏少年的称赞,更加卖力,打着口哨指挥几条竹筏解套,眼看她们这张已经脱离险情搭到岸边。
“不对,这个味道!”明月出猛吸一口气。
“是那个蒙面人的气味。”屠博衍此时也觉察出异状。
那股沤臭气味隐藏在花香里,并不明显,但两人一身在蒙面人手下走了两回生死,这个味道怎么也不会辨错。
一股奇怪的浓雾从岸边弥漫而来,浓雾若有实质,痒痒拂过明月出的脸,那股沤臭伴随浓雾愈加明显,连普通人都觉察出了异状。
“这是何物?”王十九郎警觉四顾,突然轻呼一声,“天啊!”
一条黑色长足从浓雾里伸出,将明月出脚下竹筏一掀,幸而船娘本事出众,用长杆别住岸石,竹筏才没有掀翻。这一下之后,那黑足无视唾手可得的明月出和王十九郎,直取安定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