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一片混乱?”七郎焦急地问。
八郎叹气:“五郎在坊门附近在一处摊子与闲汉饮酒,你们也知道,近日来常有人聚集在南市坊门附近闹事,口角之间那群人与摊主起了冲突,酿成一场乱架,五郎正卷在里面。摊主是个老人家,被那些人打破了头,五郎便看不过去护那老人家,又见有人扑过来,就拿起削面鱼儿的铁刃,正好割破了那人的咽喉。谁又能料到那人偏偏是个证人!怎地夜鸦对这等证人都没半点儿保护?也不先关起来的?”
的确。明月出思忖,这个死掉的鼠妖应该算是污点证人,按说会先收押起来,审问清楚再做打算,可她也不了解大唐律法究竟如何处置。
“仅凭目前这些信息,五郎应是被人设计。”屠博衍道,“设计之人无非是那么几个,这事恐怕戚思柔明白,李仙踪也明白,所以他们两人谁也没有回来。”
“这话怎么说?”明月出难得在人情世故上要请教屠博衍。
“如果只是单纯的失手杀人,以李仙踪的性格,必定会按律法处置,先审再判,而后遵从规矩,去求减刑。他不走,无非是他不敢走,因为涉及权贵报复,那鼠妖的死因便不重要,要紧的是如何处置。以戚思柔的身份地位,毫无置喙资格,也唯有李仙踪能与权贵交涉。”屠博衍解释道,这件事情现在已经不是人情世故,而是权力斗争,明月出是个普通人,没经历过自然一时难以想到。
这种事情,屠博衍却是见得太多太久。
“如今只能等消息,大家不必惊慌。”二郎冷眼扫过所有人,“若今夜有消息,我必定亲自通知大家,若没有消息,明日照常。希望各位安守本分,便是帮了我戚家酒楼大忙!”
在二郎的气场威慑之下,连常梳儿都不敢撇嘴,其余人自然是满口答应,该休息便去休息,该忙去忙。明月出先去了厨房找十一郎,而后又端菜给女楼里几位客人,好言分说。这时候便体现出戚思柔的好处来,正是她平时不惜自掏腰包也要努力庇佑这些弱女子,如今她们才会力挺戚家酒楼,坚定地站在戚思柔一方。就连文七娘都挣扎起来表示,她愿意出身作证,证明五郎在救出她和那些失踪人口的时候,出了极大力气,有过,亦有功。
“若没有李天人与五郎常常照拂,阿弟怎能活到我回来?”文七娘一脸坚毅,“我便是跪着请愿,拦太子车架喊冤,也要为五郎说话!”
明月出被这些女人说得热血沸腾,她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使劲儿抹了抹眼睛,拽出一张草纸:“老铁,帮我想想,还能怎么做,我们还能想什么法子?”
屠博衍轻叹一声:“如今判为误杀,实为下策。五郎若有此污点,以后无论是读书还是做工都处处受限,若要婚配更会艰难;中策是以李仙踪之势,令始作俑者改口,然此事若要做成,只怕违背李仙踪的所谓做人原则;最佳办法是彻底查清真相,五郎虽莽但不傻,想要保护摊主,以拳脚便可,何必动刀刃?五郎究竟为何拿起刀刃,才是此案关键。此外,那些闲汉、聚众闹事的人群,甚至那个摊主,都要彻查,他们极有可能是安排好的,找个人自己撞到五郎刀刃上,便足可令五郎百口莫辩了。”
“五郎之前在饮酒,醉酒之中也许会情绪失控,但我记得五郎酒量极佳,随便小摊子上的浊酒根本不可能让他喝上头!”明月出写下“酒”字。
“或许酒中另有佐料。”
“这些细节便是大郎一时没想到,李仙踪那般聪明也能想到了。”明月出端详着“酒”字,“若是这些证物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呢?”
“若酒里添了令人狂躁之物,只需趁乱泼洒便全无证据。”屠博衍道。
“我们不需要证据,只要让李仙踪看见事实的真相即可。”明月出解释道,“强迫他人打破自己的做人原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如果事情已经不违背做人原则,而是需要伸张正义,说出真相,那李仙踪不就不为难了?”
“你是说,再往前回溯,查明是否有下毒之类的举动?”屠博衍道,“你可知那等涉及时间的法术,比空间的变化更为困难?若以所谓道行论,李仙踪不知道要折损多少寿元——他已经折了一次了。”
“呃——”明月出噎住,让人家付出十年修为给你澄清,这似乎也算是强人所难了。
“不止十年。”屠博衍叹道。
两人正在脑子里议论,戚思柔突然冲了进来,一把抓住明月出:“你脑子里那个人,是不是懂得很多?”
明月出吓得差点滑倒在地。
眼前的戚思柔浑身湿透,一张脸白得鬼似的,目光炯炯地盯着明月出,好像要把明月出盯出俩窟窿。
“总之,你随我来。”戚思柔死攥着明月出,一路将她拖到了李仙踪的房间,一边走还一边吼,“胡双对!胡三更!胡四方!”
“柔姐你当心。”明月出见戚思柔的胳膊划了一道破口。
戚思柔不管自己身上的伤,猛一推门,带着明月出进了里间,眼前的情况便立刻让明月出无暇多想:平时天人照雪下玉堂的李仙踪毫无仪态地蜷在被褥之间,头发散乱,一张漂亮脸蛋半张脸都沾着血,看血色还是新鲜的!
“这,这怎么回事?”明月出懵了,放眼大唐,谁敢把李仙踪折腾成这样?
“我与大郎猜测,五郎也许是中毒才会失去心智。若让五郎毒发癫狂,只怕那毒也是现下的,我,我不知会那样,我只是这么猜的……”戚思柔说着说着,全身颤抖起来。
“往事不可追,此话便是天地大道。”屠博衍开口,“追回过去便是逆流回溯,怎会不付出巨大代价?”
戚思柔怔怔地看着明月出。
眼前的梳着垂环髻的少女明明还是那张明媚可爱的脸庞,明明眉目衣着没有半分改变,可无端端就令人觉得心生畏惧,好像她从眼中释放出法术来,让她变为刀俎,旁人沦为鱼肉。
那是上位者的高傲与威严。
“你是……”戚思柔艰难开口。
“我是屠博衍,你可唤我六殿下。”屠博衍道,“眼下仙宗子情况危急,我与你说明,你尽力周旋。”
“好。”戚思柔使劲儿揉了一把脸,哪怕她还止不住颤抖,却也咬牙坚持,站在李仙踪身边。
“仙宗子虽师承天师,但并无足够神思之力施展那等时辰之术,勉力而为,必定损伤寿元,身体亦无法承受。我如今困于凡人之身,并无法术能救,但明月出有金玉却死丹,可保住仙宗子性命,使他不至于死于躯体破碎衰竭。”屠博衍解释。
戚思柔肩膀一松。
“然而便是躯体得保,寿元始终已消耗殆尽。与寻常人不同,修道之人和非人一样,不仅有神思之力、躯壳之强,还有所谓寿元,亦可成修为、道行。你们唯一的法子就是立即送他回他修道之处,看看是否能有办法弥补他失去的道行。”说着,屠博衍又额外补充,“车马未必赶得及,务必要走转星阵。若足够侥幸,便能换回他一条命,若不能,那便是他的命了。”
“你是说,他所受的损伤,不仅仅是身躯,还有寿元。”戚思柔抬起头看着屠博衍,“若有办法可以补足寿元,那金玉却死丹就能救回他来?”
“若你有办法补他哪怕一年,甚至一月寿元,都有机会救他回来。”屠博衍回答。
明月出这下也听懂了,李仙踪作为修道之人,不仅有魔和血这蓝红两条血槽,还有一条金色的道行血槽,也就是屠博衍说的寿元,是他修行修出来的,就跟妖精的道行一样。白娘子一千年的道行,小青五百年,那李仙踪就是几十年,结果这一回搞了两次时间回溯,一不小心给花光了。
那戚思柔有什么办法?她就算不是人,自己有道行,可道行这东西难道还能转赠?这又不是内功,这是切切实实修行的时间,若真的可以转赠岂不是更逆天了么?!
“不,若我回到我自己的躯壳,身上寿元或可转赠,但戚思柔绝非五臧皇族,哪怕她是九尾天狐这等顶级大妖也无办法。何况就算是她真的是妖狐,愿意献出内丹之类,李仙踪与她又不是同族同种,人妖殊途,也无济于事。你不要被你看的那些电视剧骗了,物种之间的生物隔离没有那么简单。若戚思柔用什么逆天的法阵,比如鬼神盛宴之类,牺牲自己将自己的内丹成功赠给李仙踪,李仙踪也成功吸收了,那他就变成了混血,要遭受全世界的追杀,岂不是更糟?”屠博衍为明月出解释,“除非——”
“除非什么?”明月出急道。
“我知道了。你和月娘先回去吧,我保证明天一早还给这世间一个太平无事的仙宗子。”戚思柔低下头看着自己头发衣服上的水滴滴答答在地上形成一摊水汪。
明月出看见水汪折射出戚思柔的表情,有一种决然味道。
“你们——还是只有你可以?”屠博衍问得奇怪。
“他们都不是,只有我是。”戚思柔答得也怪。
“原来如此。”屠博衍点头,“你想好了便好。”
戚思柔撩开贴在脸上的湿发,再抬头已经挺直脊梁,如往常一般坚定骄傲:“六殿下,还请转告十一郎送一炉子与一壶酒来。酒要烈的,比如七杀。”
“好。如你所愿。”屠博衍答应,随即叮嘱明月出,“今夜你便暂时休息,我要与四郎一同巡夜,期间细节我一会儿向你解释。”
“没问题没问题,你怎么弄都行。”明月出连忙表示她会全力配合,“你回头再解释也行!你先忙!”
“我会告诉你的,也许只有你知道了,这世间才有人理解她的烦难。”屠博衍说着便转身离去,只留戚思柔一人缓缓坐在李仙踪身边,捂住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