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空破小,一张床榻,头顶绿霉瓦;
两男,脸蛋俏,一坐一站,两脸相对笑。
这一路李仙踪想过各种各样再见之景,却万万不曾料到,戚思柔竟然变成了少年郎!
从未听说乘黄一旦这样那样,就会变了性别啊!
李仙踪一脸震惊,面前俊美的浓颜少年的确是戚思柔,这一点他绝不会弄错,可抛开神思灵魂,不管是看皮相还是看骨相,这人都是个男的啊!
“你傻不傻,定盘星!”戚思柔翻了个白眼。
李仙踪更加震惊,只不过他并非惊讶戚思柔用了一等法器定盘星,而是惊讶于自己竟然忘了还有定盘星!
终究还是乱了。
李仙踪缓缓吐息,见到这张戚大郎的脸,他也明白,有些事情戚思柔不愿再提,只想当做是一命还一命。
那便这样吧,如果这就是她心之所愿,他如何不能成全。
思及此处,李仙踪长揖到底:“多谢你的云笛曲。”
还有你的两千年,尽管那两千年我不知如何报还。
戚思柔眉一挑,二郎腿翘:“家乡小曲而已,再说笛子也是你送我的,算你未雨绸缪。”
你为了我的人献出你的命,我也能为了你的人献出我的命。
李仙踪不敢抬头,只盯着地面一抖一抖的鞋子影:“此恩,言谢太轻。”
戚思柔鬼打墙似地一下一下抖着腿:“无妨,就算你我两清。”
晚风吹过,李仙踪却似乎连衣角都凝住,半晌才缓缓起身,端出一张笑模样:“那,有何打算?”
“换个地方,换个灶而已。”戚思柔的脖子一格一格转过来。
两人目光一对,彼此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你要走?既四海为家,何处不是家?
我要走,既四海为家,哪里都非家。
四目相对,苍天对碧海,雪白对血红。你有你的天下大同,我有我的小弟小家,本就不是一类人,何必求一路同行。
片刻,终究是李仙踪先偏过头,笑容未减,只是多了几分无奈:“我若未曾从迷魂阵里逃出,也许你还能走脱,可如今我已出来,只怕你不好走。”
戚思柔好像也活了过来,灿烂一笑,仿若牡丹怒放,美得残酷,也美得肆意飞扬:“本来我想要用定盘星走脱,既然你回来了,你送我走,让我省一笔可好?”
李仙踪笑容微顿,半晌才笑着摇摇头:“你啊。”
你让我亲自送你走。
戚思柔斜昵李仙踪,嘴角翘鼻子皱,明明还是那副没便宜也要占三分的泼与赖,可这一次看得李仙踪心中一痛,仿佛被细针密密刺过,一针又一针。
因为戚思柔的眼尾没起半分弧度,白茫一片,波澜不惊。
“好,我先列阵,待到他们回来——明月公主可与你同行?”李仙踪抚平衣袖上不存在的褶皱。
“大概是吧。”戚思柔顿了顿,似是有些迟疑,“若她那事还有求于你,另让她自己联系你吧。”
李仙踪弯了眼角:“我会教她如何捎信给我。”说罢,他略折了袖子起手列阵,“咦?为何不成?”
不过是送三两人的小阵,李仙踪作为本代第一人早就画得驾轻就熟,绝不可能出错。
戚思柔见他手指空空,地面空空,心中一抖,好像被人舀了一瓢水,不知道是该骂水凉还是该感谢水润。
李仙踪再度尝试,可见他表情也知道,结果是徒劳无功。
“你不是闭着眼睛喝大了也能画对吗?”戚思柔愣愣地问。
李仙踪已经收了手势,望向窗外天空,那里晚霞如火,云雁排成两行往北飞去。
“怎么了?”戚思柔看着李仙踪的冷脸。
这家伙终日笑容满面,极少冷脸动怒,她不过就在大是大非上见过那么一两回,没想到临走前还能再瞧见一次,当真好看极了,就好像琥珀杯里的西域血红漂着冰,冷是冷,醇也醇,还有一种别样风味的艳,像是同人不同魂,一笔两画工。
所以到底瞧见了啥?
戚思柔眯着眼睛瞄着那一溜儿大雁。
一路向北。
等等?秋日再往北?岂不是要飞到她老家去活活挨冻?!
“是法阵,阵内不能再结阵。”李仙踪搭了一把自己的脉搏,又抬起戚思柔的手腕搭了一把,“你我脉息正常,此前又未觉察,理当不是我同门或其他非人——长安城中如今有这等本事,越过我在我头顶做文章,唯有一人。”
“唔,你那个前辈!”戚思柔一惊:“要我不要你,鬼神盛宴,难道真是太子?!”
李仙踪苦笑:“你我说是太子,可有人信?”
戚思柔满脸怒气:“长安乱了,对太子有何好处?!”可这话一说完,她便颓然坐回榻上,“可若能令上下一心质疑天后能力,对他就只有好处……”
所以便可以拿贺兰与非人借力打力,旁观千金公主胡作非为,他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他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反过来说,若是天后也是这般——
“我不想了,他们权贵的事情我不懂,我只问为何不让我走?三郎绝不可能知道我那事情。区区银狐,至于这么大动静?”
“他不知,但若那位前辈觉察到蛛丝马迹,或者哪怕银狐,多一只也是好的——”李仙踪大步跨到门口开门将外面的明月出与五郎拽进来,“也许他们困住我,便是知道了内情。如今我不能列阵,只能另想办法!我送你们去空港,既不能列阵,便拿了飞艇,我施法将你们送走。”
“你有飞艇?!”五郎震惊。
“没有,拿,劫一艘便是。”李仙踪说着脱掉道袍反穿上身,瞬间从漂亮道士变成了漂亮书生。
明月出也懵了,敢情他这衣服还有这功能!敢情他还能劫飞机?!
“看来是此地有人施展大禁阵,阵中所有传送阵法都不能用。”屠博衍解释道,“而且从李仙踪这副表情,这人他认识,但他无可奈何,因为此人实力高强。十有八九是他师门那位前辈,跟在太子身边那位。”
“太子?!”明月出吸冷气。
“为何不能是太子?不过是各有目的。”屠博衍冷笑,“贺兰兄妹要报复,冯小宝图钱财,冯白额贪美人,北市想要更多权力,千金公主要钱要人要在权贵之间博取威势,天后要平衡要全知全能要掌控,太子便希望登基之路障碍扫清,让他亲娘知难而退,便是当今天子也想要万人来朝,却个个都做他提线木偶,随他拨弄!”
明月出无言以对,因为她知道,或许这才是失踪案与长安乱的根由——所有人都想做下棋的棋手,所以天下皆为棋子,只苦了平头百姓。
“到底什么情况?!”五郎脑子里可没有别人,也就没有人给他解释。
“情况就是靠本事走不了,要靠两条腿了!”戚思柔说罢,拽过五郎,“你可有什么办法不被人注意,又能到空港?”
五郎茫然点头:“有倒是有——”
“少废话!赶紧安排!”戚思柔推了一把五郎,“再不走就连天王老子来了也走不成!”
五郎这些年在长安城的市井街头果然没有白混,他从常乐坊的破烂胡同里七拐八拐,经常从看似死路的地方找到别有洞天,能从老婆婆晒菜干的后院穿到酸书生的前堂,绕过爬了蜘蛛网的影壁,钻出挂满尺头的染坊,沾了一脸脂粉,又踩了一脚鱼腥。
“这就是所谓的蛇有蛇道,鼠有鼠道。”五郎回了自己熟悉的环境,渐渐又活跃起来,撩起一束草帘,露出草帘后一个仅供一人弯腰通过的窄道来,“这条就是南市后身聚赌那一群小妖清晨散伙时候走的路,别说是金吾卫,便是夜鸦也觉察不到。你摸这墙上,刻着咒文呢!”
李仙踪摸了一把,轻笑出声:“果然精明,这倒是最有效的。”
明月出也摸了一把,问屠博衍:“这啥玩意?”
“倒不是什么厉害咒文,不过是癔咒类,让人看不见这条小道,也想不起它的存在。早先有些暗卫亦或细作之类便假扮黥刑之人,表面在脸上刻了罪过,实则盖住咒文,灵巧者凭着咒文力量夜探敌营,难以觉察。后此类小巧为人所弃,各国亦不许,便渐渐废了。”
“这倒是应该废除,要不然你也来我也来,有完没完了。”明月出随口回答,“不过黥刑怎么藏咒文啊?”
“将咒文刻得极小,远远看去不过是一笔而已。”屠博衍回答。
明月出没来由地想到弱水里的大阵,那阵法也是远远看着似巨大光环,近看便是无数符文,符文套着符文,这一手果然早就有人玩,不新鲜了。
不过这也说明那弱水大阵也是个老物件,究竟是谁放在那里的?
“小心!”屠博衍一瞬间切换了驾驶权,也幸亏他如今熟练了,否则明月出这一脚就要踩进臭水沟。
四人由五郎打头,李仙踪殿后,各个穿着寻常百姓人家的衣衫,若不细看脸也不打眼。尤其李仙踪,他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法,顶着那张漂亮脸蛋招摇过市,无人觉察。
“有样学样而已。”屠博衍不屑。
“我要将这个咒文命名为,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明月出吐槽。
一行人穿街走巷,期间最凶险的一次是与一只贼头贼脑的小鼠妖走了个对脸。
那小鼠妖看见戚思柔,先是瞪大眼睛要喊,再一看五郎,连忙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摇着脑袋示意五郎走另一边。
“看来明网在天,暗网在地。”李仙踪已经望不到那一群被迷惑的云雁。
被坑得走错了方向,过错了日子的长安生灵又何止这一群云雁?只是珍珠宝玉华盖车碾过多少蝼蚁,不是蝼蚁又怎会懂。
明月出默然无语,闷头跟着李仙踪。
屠博衍难得语气温柔:“我会送你回家,我保证。”
明月出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