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月亮在丹阳城的星夜下,却躲在长安城的乌云中。
瘦小的鼠妖少年钻过细细的墙缝,挤进了这间闹鬼的荒宅。他佝偻着身子,从怀里掏出一只白老鼠放在地上。白老鼠四处嗅嗅,吱吱叫着没入荒宅高草之中,片刻之后带回来一个人。
那人长身玉立,有一张与他的身份全然不符的端庄昳丽的脸,一身青衫配剑匣,若忽视他衣襟上新鲜的血污,只看这副模样,鼠妖少年一定会以为他是来自哪个名门大派的嫡传弟子。
“有什么消息?”那人大大咧咧地坐在生了青苔的石桌上。
“恩公!小的有两个消息。”鼠妖少年轻声禀报,“其一,宫里的人查了空港,可那只云翳兽什么也不记得了,大约是被人施了法术忘了;其二,那个疯婆娘失踪了!说是一个极壮的戴着木头面具的人把她带走了。”
那人长长地哦了一声:“这么看另有其人。果然把杀了那个蠢货的屎盆子扣在我头上的,不是那个痴肥公主。啧,冤有头债有主,看来不为了我的小美人儿,就为了我自己,我也得搞清楚。”
鼠妖少年毕恭毕敬地等着那人的吩咐,谁知半晌没动静,等他再抬头,石桌子上已经没了人,只留下一个钱袋子,里面装了两个金饼。
“这,这真的是金的!”鼠妖少年懵了,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真正的金子!
“好好过日子吧,小家伙。”粗嘎的声音从墙的另一侧飘来,尾音飘远,消失在了长安看似平静的夜色之中。
李唐长安宵禁,夜总是静的,偶尔有梆鼓报时,那也是为了方便各国商贾才设置,若不是在几个市附近,是绝对听不到的。
司马晋的夜色却很吵闹,已经是四更,外面还有酒肉气味和醉汉的酒令,明月出被吵醒,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才发现戚思柔不见了。
一墙之隔的外面飘着烟熏火燎气味的丹阳之夜,连月色都仿佛被烧烤的烟气笼上了一层灰蓝滤镜,明月出瞬间觉得这画面有故乡市井的亲切熟悉,对这晋国棚户区的脏乱差也就没了意见。
墙里石墩子上坐着男身的戚思柔,浓郁俊美,冷眼一看让明月出觉得有点像哪位靠颜值出圈的偶像。
戚思柔抬眼看见明月出,咧嘴坏笑,飞扑过来一把将她抱住:“美人儿!”八壹中文網
明月出全身僵住,倒不是因为她被美男戚思柔抱住,而是她摸到了戚思柔身上的俩白桃。
等等,不是男身么,怎么看着一马平川的,摸着还有桃儿?!
“法器而已,又不是真的变作男儿。”戚思柔说着摘掉了那件宝石首饰,一瞬间又变回了花蜜般的美女。
“这好像不是改变了你的身体,而是改变了别人看到的你的样子,比如光的折射率什么的。”明月出猜测。
“不愧是镜醒者,说得头头是道,我是半点儿也不懂。”戚思柔坦然一笑,“怎么,担心我,怕我丢下你们跑了?我并不曾羞愤到那般地步,不过如你所言,人间清醒。”
“那倒不至于。”明月出也学着戚思柔坐到石墩子上,与戚思柔并肩看着天上的月亮,“而且这件事如果你不想把它当个事,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的故乡,对这样的事情都是这般看得开?”戚思柔好奇。
“倒也不是看得开,大多数正常人的态度就是顺其自然,不会把它当做是什么标准或者鉴证。”明月出索性直白起来,“不管你是想报恩,还是救人,还是真的对李仙踪有些感情,总归你们是发生了这种亲密关系的,那在我老家就俩结局,要么自然走到一起,要么天亮分开,就当是一时冲动。反正男未婚女未嫁,不涉及什么第三者啦道德水准啦,像你们这种情况,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在我的故乡,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要求你必须嫁给李仙踪——虽然我觉得你们俩还挺不错的。”
“拉倒吧。”戚思柔学着明月出的语气,“我与他,人妖殊途,志向也逆反,何况我不想嫁给任何人,嫁人对我亦或是对方,都是一桩灾难。”
“这话啥意思?”明月出费解,“我要是男的,娶到你这种绝色美人,大概做梦都能笑醒。”
“噗。”戚思柔终于露出她离开长安城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她伸手掐了掐明月出的脸蛋,“我的月娘啊,你知我是什么,你慢慢去想吧。”
“可我觉得如果一定要选个什么人,李仙踪恐怕是唯一能保护你的人啊。”明月出当然想得到,乘黄这样的天赋,不管是谁知道了都是祸端,娶了这样的妻子,大概要担心受怕一辈子,一个不小心就家破人亡。大概也只有李仙踪这样有背景有实力的人能搞定这样稀有的能力吧。
“可我觉得不一定要选个什么人啊。”戚思柔的语气那么理所当然,“再说,我俩若果真在一起,怕不是要天天被人警惕生下混血孽障,何必。”
“柔姐,我知道你那么做,不是为了选什么人,但总归是为了救他吧?”明月出一脸诚恳,“你又不是贪图漂亮道士的美色,你总归还是有一份心吧?”
戚思柔看着她的眼睛,叹了一口气:“并不是多了不得的理由,我只是看不下去,这样一个对谁人都那般好的大好人,就这么死了。天底下该死的人太多,唯独他该长寿。”
“唔,这话我同意。”明月出自己都受过李仙踪的照顾,而且李仙踪的温柔体贴并非是因为教养或身份,而是他天然就有一份细腻心思,递过手来完全是出自本心,源自天然。
这种人就是骨子里悲天悯人,生来要当救世主的。
“所以我不想有什么改变,也不愿他有任何要收拾残局的想法,眼下我与他各自安好,各有梦想目标,所以只当是一场针灸之类不行吗。”戚思柔语出惊人,“也许说与别人,他们未必懂,但你镜醒者,来自另一个奇妙世界,或许能理解我这份心情,我绝非厌恶,我极欣赏他钦佩他,愿意与他相处,甚至若再有一夜,十夜,我都觉得极美妙,若有一天他遭遇危险,我也可以为了他把我这条命送掉,但我不愿意嫁给他,不愿意当什么李家的人,不愿意搞什么混血什么叛逆,我总觉得这太可怕了,我——全然不是他的问题,只是我觉得——若只是这样生活,那这样就好,现在就很好。”
戚思柔难得不知如何形容,撇撇嘴索性不解释了。
明月出一把拉住戚思柔的手,一副执手相看泪眼的表情。
“如何?你听懂了吗?”戚思柔反手揽过明月出,一脸坏笑。
“我虽然没谈过什么恋爱,但我懂,我过得好好的,不想因为情情爱爱给自己找麻烦。”明月出诚实地说。
戚思柔偏着头想了想:“我不想看见他那种表情,我们俩一命还一命,本来就是两清。”
明月出瞄着戚思柔,她倒是觉得她柔姐不说还好,说了,反而越描越黑了。
戚思柔瞪了明月出一眼:“你看着我干嘛?你看看他的姿色,我的姿色,怎么的,我们不能两清?”
“能!我向组织保证!”明月出立正。
“我听说长安一事,涉及上古法术名为鬼神盛宴,若你有缘也能找到那样的上古遗存,倒是便能回家了。”戚思柔八卦地凑近盯着明月出的眼睛,“你脑子里那位,难道没有什么办法?他那名号,六殿下,也不是寻常角色吧。”
“欸,这个就等大郎一起,让他自己给你们讲吧,毕竟不是我的故事。”明月出一脸正直,“我们俩虽然现在在一个脑子里,但是分寸感还是很强的。”
戚思柔想起什么似地推开明月出,翻了个好看的白眼:“是,一起洗澡的分寸感。”
“求别提!”明月出捂脸,“我们已经练习清心咒,可以尽量隔绝触感了。”
“那就是说视觉还是难以控制的。”
“姐你能闭嘴吗?”
戚思柔沉默片刻,又抬头看着月亮:“说来也奇,我与你认识不久,为何要与你讲这些?这就是那些贵女们的手帕交么?”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嘛。”明月出深吸一口气,谁在大半夜烤鱼烤虾的!罪恶!
“仿佛是盐白虾。”戚思柔也闻到了这股味道,“我上回来吃过几次,是夜钓新鲜白虾,用石子儿烫熟在盐碗里擦,味道又纯又妙!”
两个女儿家对视一眼,戚思柔点点头,把那首饰戴上,变作男儿身,一揽明月出的腰肢:“美人儿,与我同去吧!”
明月出大呼绝妙,原来这变身还有这等方便的功能!
那香气自一小小烂瓦破屋而出,说是屋却并无门窗,不过是空剩下一个架子,不能遮风只能避雨,屋檐下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正在用石头堆的灶头烫着一篓虾。
“这虾可卖?”戚思柔屈身问。
那孩子指了指河水方向,又指了指篓子里的钓竿,摇摇头。
“那不行,我们不能白吃你的。”戚思柔摸了摸袖兜,掏出一串钱来递给那孩子,“我们也饿了,你卖我们些可好。”
那孩子摇摇头,没有收那串钱,反而是摆着手招呼戚思柔和明月出一起坐下,用竹枝扎了两只虾递过来。
新鲜的食材就要配最简单质朴的烹饪方法。刚出水的虾肉筋道清甜,一点点盐味便能勾起鲜味来。尤其是这虾极肥,分明是河水里的淡水虾,却能长出手指粗细的身材,肉料十足。
那孩子见两人吃得香甜,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一副满足模样,只是那孩子对戚思柔的问话没什么反应,自己也不开口,戚思柔猜他大约是身有缺陷,便只用手势与他交流,可惜那孩子也不知什么奇闻异事,只是不断地劝她们多吃。
这一夜一谈一餐有些全凭缘分的偶然味道,让明月出莫名觉得对六合这个世界更多了一份亲切与关联,好像长安城那些阴谋案件都已经飘远,反而不如这样寻常的顽皮孩童和家常简味更令人踏实心安。
吃饱之后明月出再躺下有些昏昏然,刚要开口说点什么,便听见身边同床的戚思柔呼吸均匀,已经先她一步睡了。
明月出只得在脑海里嘀咕了一句:“虽然是逃命一样逃到这种地方的,但感觉可比长安城里和那些公主太子之类的打交道舒服多了。”
“我亦是皇子。”屠博衍突然开口回应,距他上次生气地低吼那一句,已经过了大半天。
明月出实在想不出自己那句话扎了屠老铁的肺管子,可不知为何她有点不敢细问,那种感觉有点像是在学校里遇见自己崇拜的叱咤风云的学姐,眼看着还有十米就能开口打招呼,但因为心里紧张不知如何开口,每次也不过是擦肩。
“我——”屠博衍说了这一个字,便又沉默下去。
明月出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的下文,想问又怕问毛了屠博衍,纠结之中昏昏沉沉睡着,彻底入梦之前依稀听见屠博衍说,刚才他也听到了。
“谁啊……”明月出嘀咕着翻了个身。
屠博衍没回答,只是静静听着窗外的细碎声音,有人走出屋子坐到了刚才戚思柔坐过的石墩子上,轻轻一叹,音色极美,雪月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