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仅是《青花瓷》，我想你大约也听过《红豆》，知道互联网，见过电视机与显示器，也许你比我年轻，也许你比我年长，你还知道千禧年与奥运会，你坐过飞机坐过火车，知道飞在天上是什么感觉，也知道自由是什么滋味。”丹阳郡主幽幽地说，她的声音语气在漆黑暗夜僻静院落里，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哀怨，即便她拥有如此多的权势和财富，手握重镇，亦不能排解这种情愁。
“老铁，怎么整，我说实话吗？”明月出有点紧张。
屠博衍回答得非常轻松：“想说就说，我保你无事。”
明月出松了一口气，她是真的不想撒谎编故事，没别的原因，而是她来了六合这么久，太了解人精们的实力，她没有自信能骗过丹阳郡主这样一脸故事，操纵着一座城池的女强人。
“我，是知道。我以前是做旅游的，没少坐飞机。”明月出回答丹阳郡主，“但我在说别的之前，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丹阳郡主苦笑：“说来也巧，刚才我就在你隔壁，听见你哼了一首曲子。”
明月出扶额，她刚才整理衣服的时候的确下意识地哼了一首《七里香》，还只是第一句，她最近总在心里哼这首歌，心情轻快，带着酸酸甜甜的小幸福感，不知由来何处，大概是中了邪了。
“我并无恶意，甚至亦无任何意图。”丹阳郡主抬头怅然望着璀璨星空，“只是偶见乡音，别有感慨罢了。若是明月公主不嫌弃，一起来喝杯酒水吧。”
丹阳郡主的卧房并不小，只是层层叠叠套在一起，让人无端端生出住在套盒里的不吉之感，期间最大的套盒就是明月出与她的家眷们落座的这间，布置着与府邸其它房间风格全然不同的桌椅板凳，线条简洁流畅，一不小心会让明月出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日式极简风格的样板间。
“你们随意，我喝水。”丹阳郡主准备了数种饮品，有晋国流行的酸乳浆水，风靡李唐的坚果碎拌团茶，还有寻常的米水黄酒之类，最独特的要数一杯黑糊糊还飘着渣渣沫沫的玄豆饮料，味道有种熟悉的焦苦。
“这是咖啡吧！”明月出惊喜，她来六合最不适应的便是没有早上那一杯咖啡，缺了那一口，最开始每天起床她都觉得好像还没睡醒。
“海外传入的，旁人喝不惯，是城中明国巨贾之女送我的。”丹阳郡主说的大约是庾家从明国嫁过来的媳妇，被人唤做明夫人那位。
明月出不了解内情，客气地寒暄，努力从满嘴渣滓的口感里挖掘往日爱恋，可最后她还是承认：“以前的炮制方式，还是让人不容易接受。”
“二十年了，我也还没接受。”丹阳郡主笑笑。
丹阳郡主请明月出来，看上去是因为两人都是镜醒者，彼此或可交心，但一个时辰下来，明月出发现丹阳郡主只是太寂寞，想要找个听得懂的人倾诉而已。
“她还真不怕你嚷出去。”五郎撇嘴。
“嚷出去也得有人信啊！”明月出一边跟着戚思柔往回走，一边回答。
“丹阳郡主在城中风评不错，只看她接手丹阳城后，城中百姓能糊弄一口饭吃，不必易子而食，就已经是极好的证据了。”李仙踪依旧是以人为本。
明月出没说什么，她还在品着丹阳郡主的故事。
真正的镜醒者就是丹阳郡主这样的，在信息时代的李丹阳因事故在六合镜醒，醒来后发现自己来到这么个奇幻的地方，还成了一位贵族之女。
起初丹阳郡主是怕的，她怕她身份败露，被权贵们当做奇货兜售，也怕她要一辈子困在这里，再也不能回家见到爸爸妈妈。可是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丹阳郡主渐渐习惯了在六合生活，甚至过得更好了。
李丹阳与贵女司马丹阳的记忆其实在镜醒那一刻便已经融合，镜醒后的丹阳既有六合土著的常识，亦有信息时代的见识，渐渐从娇蛮贵女变成知书达礼，勤敏好学的淑媛，及笄那年得到太后青睐赐予封号丹阳郡主，获得封地丹阳城，一跃成为贵女典范。
十五岁的丹阳郡主带着第一位郡马来到到了自己的封地丹阳城，这里破败不堪，民不聊生。丹阳郡主看着一桩桩人间惨剧在眼前不断上演，红着眼发誓要丹阳城改变。第一位郡马颇为不满，没过多久就一个人回了风流快活的建康，将丹阳郡主一个人留在这里苦熬。
也没什么。原本就是太后挑的，盲婚哑嫁。
丹阳郡主想着，若是她能做出成绩，证明自己的能力，就有权力自己选择夫婿了吧。
两年后第一位郡马坠马死了。
太后怜悯她新寡，立刻打包了第二位郡马，这回这一个为人老实稳重，倒是不回建康快活，乖乖留在丹阳城，可惜这位郡马读书读得太傻，一天与丹阳郡主说不上三句话就要吵架。丹阳郡主反而成了那个不喜欢回家的人，就这样凑合凑合了三年，这一位郡马又因病去了。
身为最受皇室宠爱的郡主，丹阳郡主绝不担心自己会背负上克夫的骂名，但太后挑的第三位郡马质量也明显下降了。
这一位倒是颇为俊俏，只是徒有其名，内里完全就是个被色酒掏空的草包。
好在草包极其听话，只要允许他在外面胡天胡地，他可以学狗趴在地上对丹阳郡主摇尾巴，甚至还能积极主动为丹阳郡主寻找她喜欢的美少年做礼物，鼓励她蓄养面首，就跟不可能耽误丹阳郡主一心务实生产经营，全心全意搞事业了。
于是这位郡马就这么留下。
一晃儿就二十年了。
这二十年里，晋国愈加衰微，人族依靠门阀贵族和李唐势力苟延残喘，非人愈加坐大，啃下了治国的半边天。丹阳郡主在这样腹背受敌的环境里，与王谢世家和非人势力周旋，又竭力打通商路，混成了建康的卫星城，才有了今天的局面。
如今丹阳郡主三十五岁，郡马换到第三人，一个比一个年轻听话，若是看中哪位美少年，不管是冲着美色还是爱情，蓄养做面首，城中和朝廷都不会捣乱。所以丹阳郡主的面首数量也能凑一副月份牌了。
有钱有权有美男，自由自我好自在。
明月出本以为这样的丹阳郡主应该算是女人里的人生赢家，可丹阳郡主却依旧过得如同异乡人一般，年纪越大，甚至越是想家。讲到家中父母，丹阳郡主情不自禁落泪，此时就算她有通天之能返回故乡，只怕父母也已经不在了。
“我在六合生活了二十年，依旧无法将其当做是家。”
“我们镜醒者，其实已经无家可归了。”
“愿你能过得开心顺遂些，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向我提。”
“作为前辈，我没什么可教你的，反而向你大倒苦水，委实不该。”
“希望你能有奇遇，达成所愿，早早些回故乡吧。”
明月出实在忘不了丹阳郡主的表情，那种苦行僧般的沉肃与局外人般的漠然，感觉就像是丹阳郡主已经完成了人生理想，找不到什么生活下去的动力，所以每天不过是活着罢了。
其实明月出自己也有那么一段日子，对什么都不上心，看上去是活着，也不过是就是喘气没断罢了。
因为这一份同理心，明月出把鬼神盛宴的事情告诉了丹阳郡主。
这种传说里已经绝迹的神奇祭祀图谱那龙珠般的许愿功能，成功地让丹阳郡主的眼里燃起了火花。
两人相约一起努力搜集鬼神盛宴的菜谱，一起回家。
戚思柔挺欣慰，鼓励明月出：“多交一些这样的同道中人，你回家的几率就多一份。”
“你且安心，我会尽全力帮你。”李仙踪也很动容，一回到住处便写信给他师父，让师门帮忙打听。
五郎眼泪都要流下来：“月娘，我不知道你笑容背后还有这份苦楚，原来你在这里真的是万般不适应啊！”
唯独屠博衍一直没发话。
晚上入睡前，明月出翻了个身，再度呼唤屠博衍：“老铁，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为什么不说话？”
“我不过是一缕神魂，哪来的不适？”屠博衍终究还是不忍心让她担忧，错着牙开了口。
“没有就好。”明月出自知听了丹阳郡主的故事，她自己是非常不舒服的。
哦不，是极其不舒服！
原来在六合生活二十年，两个世界的灵魂融合得那么完美，都不能抵挡灵魂深处异乡人的疙瘩？在此之前她一直觉得适者生存，若是在六合留了好几年，她就是再想回家，也能适应六合的生活，在六合好好过日子。可如今见了要强的丹阳郡主，这么有能力的一个人都没有适应，她明月出就是个小小的打工人，能做得更好吗？
若有一天屠博衍离开她这副躯壳，她没有武功，没有法术，没有钱，没有势力，她能好好过日子吗？
明月出一想到这个画面，突然觉得脊背发冷。
这里不是她的故乡，这里是弱肉强食的六合，是平凡百姓命如草芥的古代封建社会，是危机四伏的暗夜，是轻易就会冻死，就会饿死，就会被杀死的世界。
“这你不必担心。”屠博衍既然开口，便不会继续装睡，而是语气严肃地向她保证，“你与她完全不同，故不会与她相同。”
“我与她的确有差距，我没有人家那个工作能力啊！”明月出不是女强人，她就是一个社畜，而六合最不容易活下去的也是社畜。
畜生牲口，不过是被屠宰的命罢了。
“不，并非如此。”屠博衍认真道。
“啊？”
“你与她最大不同，便是你有我。我在六合就是你的家。”
“啊？！”
“今晚我以茶代酒，在镜湖回雪等你。不许迟到！”
“啊？！？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