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醒来的时候，已经穿戴整齐，站在窗口了。
想来是事出紧急，屠博衍代劳，不过这一回她并没有比屠博衍晚醒多少，说明她自己的实力也在提升。正因如此，明月出更能觉察，窗外沉闷至极，没有半丝风，一股难以言说的气氛肃杀而来，若有实质地压在头顶，就如同一块儿吸了冬日潮气的毡毯。
这是冬至过后的第二日，按照六合风俗，大多数人家都还在美好的假期之中，非人更是要畅饮狂欢三日，究竟是哪位大佬这么敬业，刚过完正日子就出来作妖？
明月出随着屠博衍望向窗外，天空中那一片一片的云都好像变成了某种强大的妖气，翻滚着汹涌着，遮天蔽日，好像要把建康城吞没。
“怎么回事？”屠博衍撑起伞来。
院子里已经落了雨，豆大雨点打在地上，惊起一片烟尘。屋檐下戚思柔带着十几个郎一水儿站着，仰头看着天上风起云涌。就连一贯冷脸的四郎都格外紧张，绷紧的嘴唇好像随时待命，要吐出刀子来。
饶是明月出不懂六合事，也知道眼前这个情况，是大妖现世。
屠博衍的视线落在地上一滩可疑水渍上。
戚思柔叹了一口气，搓了搓微微颤抖的肩膀：“黄嫂子，她——”
“是从白马山庄来的，大概是庄主亲自出门来城中祭祀。这几日我算过，都是大晴天，这些并不是阴云，只是随着妖气聚拢而来的云相罢了。”李仙踪的声音清越而来，在这满眼的肃杀里带起一道暖意。
别说明月出这样水平寻常的，就连四郎都松了一口气。
“既然是白马山庄，为何不曾敛去妖气？”戚思柔皱眉。
这等放肆无忌，到底是威慑还是逞能——不可能是逞能，强到这般白日里就可以飞沙走石的妖气，不需要逞能，人家就是能。
“也许是威慑吧。”李仙踪解释，“我听闻宫中邀请白马山庄赴宴，虽不是今日，但也是打了前站。十二楼主说过，自前年起白马山庄便开始应邀赴约，宫中的请帖已经不是一种恩赏，变成了地位平等的邀约。
前年便是那位白痴皇帝继位的第二年。这个道理连明月出都懂，何况十二楼那样的消息贩子组织。
看来今年白马山庄的态度更加强硬，偏偏二郎应下了白马山庄的宴席，过了冬至就要去侍宴。
“白马山庄，除了香雪郎和他几个手下，我们都没打过交道。”戚思柔沉吟片刻，“那个香雪郎看似优雅矜持，但手段十分强硬，到现在十二楼都不敢放线人过去。”
白马山庄的庄主白马儿便是晋国非人势力的魁首，据说是一位姿容洵美的少年，出身狐族，但天生妖力远胜旁人；白马儿之下，便是几位堂主，各司其职，其中负责刑名的便是看上去和刑名最无关的香雪郎，还有一位与人类打交道负责买卖的，恰好是位女郎，仿佛与陈四娘交情很是不错。八壹中文網
平日白马山庄总领非人事物，亦与各国非人打交道，手里握着几条大买卖，不管是财力还是势力，都远超偏居一隅的南北两市。七楼主再三交代，不能用看待冯白额的目光来看白马儿，如今看着乌云压境，飞沙走石，这话倒是够实在的。
更可怖者，乌云之中振翅之声不绝，明月出借着清明目力，隐约判断出在云层里一团一团跟随这股妖气飞行的，是一大群乌鸦。
乌鸦。
“我们真的适合留在这里么？”戚思柔轻声说。
“如果你想留在这里，那就别想太多。只当做是宫廷现在弱势，白马山庄想要趁机扩展一下势力吧。”明月出换回驾驶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不是这样。天下乌鸦一般黑啊。”
“明月说的有理。”李仙踪颔首。
“建康宫中有没有那种，你家前辈一样的高人？”戚思柔好奇。
“那等高人，若要藏在宫中，我也无法感知。”李仙踪一笑，“想来是有的，否则白马山庄这样强势，司马家岂不是皇位不保？”
“也对。”戚思柔白了李仙踪一眼。
李仙踪好像被这一眼白得浑身舒坦，看一眼天边露出的一丝光亮，笑容灿烂：“今天是冬至节，正午要吃暖食了，十一郎是不是备了羊肉锅子？”
十一郎准备的是最正统的晋国锅子，名为五熟釜，相传是魏文帝曹丕所爱。曹丕经常赐五熟釜给欣赏的臣子，是魏国的宫廷名物。
司马晋国的五熟釜传承自魏国宫廷，也是铜鼎大锅，锅分成五格，五格都是活动的，可以调控汤水容量和火候，尤其是锅底一道是抽拉式的，可以将汤底所用的羊骨草果豆蔻之类压在下面，不用担心煮的太久会出现苦涩味道。
与明月出熟悉的九宫格类似，五熟釜也能利用五个格子分开不同的食材，以晋国特色来置办五熟釜，便是两格煮羊，两格煮鱼，还有一格名为劝膳，是专门用来给挑剔或者有忌口的食客准备的。
戚家酒楼没什么忌口，当然不用劝膳，五个格子都煮得满满的。
最大的格子煮着厚厚的羊肉，要捞出来做白切吃；余下四个格子大小均匀，涮着肉片、鱼片、水晶脍、香蕈，每当水沸翻滚，便有一群筷子伸过来，饿狼抢食一般抢到自己碗里。若不是戚思柔连打了几个郎的手，明月出只怕连个窖菜叶子也捞不着。
随着一波又一波的肉料捞出，五熟釜汤底那股淡淡药草香也愈加浓烈，里面还夹杂着一股清冽冷香，大概是十一郎埋在底下料格子里的菊花之类。
李唐菊花锅是特色，但菊花锅讲究现吃现下水，而五熟釜这是一盆一盆往里煮，明月出觉得一开始就下这么满当，哪里还是涮锅，这不成了麻辣烫么！敢情五熟釜这种火锅的原型是麻辣烫啊！
“中药药膳麻辣烫。”屠博衍解释，“这是草果，这个圆的是枳实，还有些陈皮之类，放在你碗里的是茱萸制的齑。”
明月出看着枳实翘起的一层皮，好么，十一郎在枳实里塞了些麻椒，怪不得这羊肉捞起来味道略带椒麻感。
“不仅是枳实，青桔里也有。”十一郎献宝似地拨开青桔，里面果然也有不少香辛料，“说来还是你想的纱布包给我的灵感。”
明月出低头看着和青桔普洱一样的青桔十三香，再度确认，古人的聪明灵巧超乎想象，只要有钱有时间，就没有他们整不出来的吃法。现代人如今餐桌上的心思，不过是千百年传承下来的老习惯，日光之下，并无新食。
“我觉得这样可以做五味锅，譬如这个格子里放一颗酸味重的，那边放辛味的，或者干脆把所有的格子做成不能活动的，每个格子都是一个味道……”明月出一边吃一边和十一郎嘀嘀咕咕。
窗外虽已不再那般压抑肃杀，但天色依旧暗沉，随着夕阳彻底落下，整片天空都变成了暗红色，偶尔卷起一道风来，吓得屋顶的寒鸦嘎嘎怪叫。
“不应该。”李仙踪望着外面的天色，惊异道。
“你自己算错了就别怪老天爷了。”戚思柔伸了一个懒腰，摊在明月出身上摇头，“外面有晒着的干货么，赶紧拿进来吧。”
话音一落，几个郎被二郎催着出去收东西，再回来的时候肩膀落了雪。
晚来天已雪，红铜大火炉，一边欣赏雪景一边吃着暖呼呼的锅子，这等享受便是道家出身的李仙踪亦觉得惬意舒服，斟了一杯葡萄酒，坐在窗子旁望着大雪纷飞，哼起了一首曲子，细细听来倒是戚思柔用云笛吹过的家乡小调。
果然天人就有这种天赋技能，过耳不忘。
也不知道李仙踪想起什么好事来，脸上笑意浓浓，时不时还回头看看戚思柔。
戚思柔被他看得连火锅都吃不好，气得和二郎换了位子，背对李仙踪。
明月出看着这一对有趣的互动，顿时来了磕cp的冲动，面上闭着嘴埋头苦吃，脑洞里已经和屠博衍嘀咕了一万遍：“磕死我了。”
“这两人癖性爱好理想堪称南辕北辙，也不知你磕到了什么。”屠博衍无语。
“这不是大雪纷飞，良辰美景，正好磕一磕，不然我又没你的本事，还能回脑子里看漫画翻小说。”明月出随口反驳。
“镜湖之时，也没见你这么喜欢雪啊！”屠博衍有些郁闷，是他的宫殿里下的雪不够漂亮，还是从头到尾她都太清醒，梦里的一切她都能当是一场梦？
屠博衍轻声叹气，就算梦里他们神志清醒，但她终究还是镜醒者，梦也不过只是梦而已。
这一场雪来得突然，去的也仓皇，明月出还没吃完，雪便停了，松软厚实地积了一层，在月光下泛着点点银光，如同最好的珠光锦缎一般。
从七郎开始，几个年纪小的都跑出去玩雪，就连白天丢了丑的黄嫂子也出来赏景色，直说有几十年没有下过这么好的雪了。
戚思柔抱着暖炉路过，看着玩得疯了的几个弟弟，一跺脚：“行了，这三天就玩吧，第四天就得给我早起干活！旬日还要去王家上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