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规矩,饮食起居顺应天时,过了冬至,进入一年之中最冷的时节,便有汤水枣实之类的东西长期熬在灶上,沮菜虽是平民食物,搭配汤粥却十分相宜,也有些清雅甜蜜口味的准备着。再有便是女儿家喜欢的水晶月枼,即是水晶冻。因是在建康很流行的冬令食物,也适合女孩子美容,头几天大郎就已经做好了。
这道水晶冻做法也不复杂,用猪蹄鹿头羊脚这样的部位,加熟鸡蛋、椒、橘皮、盐等佐料熬煮到熟烂,以荷叶苇叶等清香味道的大叶包裹煮好的肉,捏出恰当形状,反复捶打紧实,而后放在寒冷的室外等熟肉凝结即可。
吃的时候摆盘做花苞状,点缀一些微微有点辛辣的绿根菜打的泥,用香油酸醋一拌,是一道以冷盘身份登场的开胃菜。
“这倒是有些意思。”王皇后沾了沾那新绿菜泥,“这是何物?”
“是六合齑。”明月出早就想好了说辞,“吃鱼脍时,不是讲究金齑玉鲙么。水晶冻也要靠酱齑调味,便做些有新鲜颜色的酱齑,看着漂亮。这是六种菜蔬佐料混合的,本身只有些辛辣之味,不能单独挑来吃,但若是搭配颜色味道,比李唐的茱萸要更适宜。”
“原来如此,倒是配色用,这个辛味也很轻薄,倒是让人食欲大开。”王皇后一笑,“很久不吃辛辣之物,颇为想念啊。”
“十一阿兄收了一批极好的红辣,说是与清宫进贡之物类同一等,下回做来与九姐姐吃。”王十六娘道。
“红辣,何人带入的?”王皇后惊奇。
明清两国巴蜀地区产辣子,但产量并不如何高,尤其是清国,闭关锁国,极少有上等贡物流出。
“是白马山庄带过来的,也不多。那么一口袋子,装金子也不过如此。”王十六娘笑道。
“那我也有口福了。”王皇后垂下眼睛。
万允贞竖着耳朵听了半天,以为王家有什么路子,一听白马山庄,只能偃旗息鼓。
说过这一段,小娘子们继续吃喝,明月出倒是更理解为什么这些世家小娘子总是用“下午茶”的名义请客,若是正餐便要食不言寝不语,聚在一起谁也不说话,简直是聚了个寂寞!
王家本家治家极严,王十一郎为人更是素简,所以王十六娘请些小姐妹随便吃一顿聊聊天谈谈生意,也并不铺张,四冷碟八热菜,外加一个锅子,八热菜是王家家厨炮制,四冷碟和锅子却都托给了戚家酒楼,说是尝尝新鲜。
除了水晶冻,还有一道凌雪脯,一道蜜沮海菜,以及一道琼脂红果,端上桌来又红又绿,颜色便很引人食欲,那道奶酪锅子摆上来的时候,酥酪拉丝缠缠绵绵,更引得陈四娘笑着念了一句:“真是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一位世家小娘子笑着推了陈四娘一把:“怎么,陈家让你快点招个小女婿?”
都是十几岁的女儿家,坐在一起喝红小脸儿,说好了正事,话题自然也松快起来,王十六娘与陈四娘一样都是守灶招赘的,这在曾经的古代或许罕见,但在六合这样的地方却也并不稀奇,各家各业为了在混乱的世界里生存下去,都要紧紧抓住手里的人才,无论男女。
“我懂了,老铁,六合里男与女之间的矛盾,敌不过人与妖。”明月出恍然大悟,杏花村的惨案根由就在于人与妖,长安城的风雨最终不也是人与妖?
“当更大的矛盾摆在面前,次级矛盾便可以降低到忽略不计。”屠博衍想了想,又换了一种明月出可以理解的说法,“这时候人与人之间的人民内部矛盾就可以往后放了。”
明月出抿了一口蜜酒,正迎上万允贞的目光。
今天王十六娘为了吃奶酪锅子,特地制了一张圆桌,也就没有上下首的分别,连王皇后都挤在桌旁,挑着乳酪问明月出这个有什么讲究,那个可要怎么吃,能不能加入炸过的排骨酥肉来卷。
万允贞大概是头一次看见明月出这样的人作为侍宴还能被拉上桌来,颇有些诧异,幸好她也是场面上交际惯了的人,被明月出一看,立刻扬起笑容来:“我瞧最近大概是要下雪,不如我去卜一下日子,到我庄子上来玩?那有个泉水小湖,里面都是地热泉,正对着白马山庄,下雪时泡在里面,人舒服,瞧着白马山庄的金碧辉煌,景色也好,再美也不过了。”
是下雪的私汤嘛。
这话乍一听像是对明月出讲的,可没指名道姓,在座所有人都可以视为被邀请,有两位贵女似乎对商户女颇为不屑,挂在了脸上。
王十六娘却还是那副随和亲切的表情,边点头边卷着奶酪拉丝:“那可真好。”
唯有陈四娘似乎有些不忍,梨涡一显:“你若是写好了日子,知会我一声,若有空我也想见识见识。”
“好!”万允贞满口答应。
比起不问不答的明月出,万允贞倒是颇为活跃,好在再是商贾,也有明国第一万的名头,人对外国人总是有些新奇,加上两位王家贵女都能礼贤下士,其余人就更不会把态度摆在台面上了。这倒让万允贞一脸如鱼得水,令明月出颇为佩服。
“昔日你带着那些富豪客户四处游玩,都能打点妥帖,累积下老主顾,也不比她差什么。”屠博衍在回去的路上对明月出说。
说来也奇,这位王皇后似乎对明月出格外有兴趣,车驾未走,还堵着明月出又说了一回那两件西洋玩具的事情,随手将那八音盒送给了明月出。
明月出得了皇后的赏赐不觉得高兴,只觉得烫手。
此时同出乌衣巷,暮色沉沉,乌鸦嘎嘎,明月出探头看着不远处的皇后车驾,恨不得插翅飞回。
“怎么了?”戚思柔揽住明月出的肩膀,“你怎么坐立不安?”
“没事,就是觉得赏赐烫手。”明月出实话实说。
“噗。”大郎笑了,“无妨的。”
“就是,你看我天后的赐字也没把我烫死不是?”戚思柔大大咧咧地举例。
明月出捂脸:“我这不是六合新人,不如你们这些老油条么。”
“你说谁老油条?”戚思柔一把掐上明月出的脸蛋,吓得大郎连忙把风灯往一旁挪了挪。
笑闹之中,牛车缓缓停了,负责赶车的六郎轻声提醒:“前面皇后的车驾也停了。”
“怎么了?”戚思柔往外看。
不看则已,一看惊人,外面的天色骤然变暗,黑如锅底,好像一场大雨要来。
“糟了!”戚思柔一拍大腿。
大郎和明月出齐齐看向她,脸色也都不好。
“外面还凉着我们自己要吃的水晶冻!”戚思柔扼腕,“大郎你不在家,谁能想起来收啊!”
明月出翻了个白眼。
黑色愈加深浓,车厢里只有风灯照出的光明,窗外伸手不见五指,这样的情况贸然行车也的确不安全。
好在这深黑也不过一会儿就散了,只是那场雨下得极小,稀稀落落,连地都没有沾湿,等到明月出回家,已经彻底放晴了。
换好家居的衣服,明月出端着红枣羊乳茶准备去找十一郎等人围炉烤肉,在王家那顿吃得斯文装相,根本没饱。
谁知没走几步李仙踪拦住她:“我请十一郎准备了些小菜,想与明月并六殿下聊聊。”
屋里不仅有预料之中的戚思柔,还有大郎二郎两人,一看就是戚家酒楼众人的高端会议,只怕有大事要说。
“诶,老铁,那你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想想要不要把你的事情说给他们听,一直忙着也没有适合的机会。”明月出对屠博衍建议,“你觉得呢?”
“你以为如何?”王家宅邸的一间密室之中,王十一郎手里也拿着个万花筒,与王皇后那万花筒一样精致,一样大小,甚至连宝石镶嵌的位置都完全相同,只是他这一只万花筒是绿色的。
“我以为,姑获之祸与白马山庄无关,但我不能确定是否与我们……相关。”王十六娘拢了一把散乱发丝。
王十一郎翻来覆去看着那只万花筒:“我如你所说,反复拨弄,果然转到绿色时,便出现玄机了。”说着,他手把手教王十六娘怎么看。
“咦,如此说来是有人把眼睛盯到宫里了?可笑,宫里除了几个泥像,还有什么?”王十六娘双手被王十一郎握着,丝被便顺着她的肩膀滑落,露出寸缕不着的上身。
“当心着凉。”王十一郎顺手捡起他皱巴巴的中衣,披在了王十六娘身上,“其实宫里还是有可图的。”
“那些图谱不是已经被我们握在手里了么。”王十六娘疑惑。
“未必没有抄本留存,此其一,其二么,对于男人来说,有女人就有可图了。”王十一郎低头啃着王十六娘的肩膀。
王十六娘倒是一惊,转过头瞪大眼睛:“你是说——可是——”
王十一郎一笑:“王家人的路不好走,何必与一只猪捆着过一辈子?各人看各人吧。”
王十六娘却心软下来:“怎样都是真真正正的王家嫡女,又是那样可疼的一个人,若我们有余力,能帮便帮一把吧。”
王十一郎笑意更浓,手臂圈紧:“你说什么,自然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