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长安城的人命案子里与年纪容貌有关，那建康城的便是几乎件件桩桩都扣着香。
韩郎君给了那些少女香料，任老爷子的灵堂亦有香料，陈四娘托了万允贞从明国才买了昂贵的西域香料，她的私宅里狻猊香炉里亦燃着一把香，就连强十娘生产那天屋子里都有一支安神香，这些案子串在一起，除了韩郎君和陈四娘，又多了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香料。
从进入建康城便遭遇的姑获鸟盗婴案与那几处邪门的法阵，并红叶山的妖鬼狐族，这些案子里最可疑的便是那位勾引少女的韩郎君，但这名字不过是个代号，究竟是何人何等面目，就连那些见过他的受害少女的说辞都不统一。
因此这一连串的事件里唯一还能作为共同点串联的便是陈四娘了。
红叶山她本人亲自去了，盗婴案出事的家族大多她都认识，有过交集，最后这一桩案子还是直接在她的别院被发现的，无论怎么想陈四娘都坐拥头号嫌疑。
眼前的血案并不是故事里的刺激，明月出知道很多现实生活里的案件破获后，真凶就是嫌疑最大的那个人，只要有足够的动机，便是小小少年亦可挥刀杀人，何况是坐拥金山银山和商业命脉的守灶女。
原本明月出就是这般怀疑陈四娘的，但今天香料给了她灵感，她简直迫不及待要把这个想法分享给七楼主和李仙踪，或许能助这两人一臂之力。
“你都能想到，李天人又怎会想不到？”屠博衍泼她冷水，“你快些洗漱吧，一会儿你柔姐和你天人哥回来，你还怎么换洗。”
今晚宴席结束已经太晚，白马山庄便留了宾客和侍宴。戚家酒楼众人没资格住上房，所以三个女儿身挤在一个房间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人家又不知道李仙踪是女装大佬，更不知道李仙踪这等法术不过是改变了“旁人看来”的模样，若果真伸手去摸，还是李仙踪的男身本人，喉结摸得到，该有的把儿也一样碰得着。
所以李仙踪也没打算睡觉，而明月出觉得自己脑洞里还有屠博衍，显然也不适合与戚思柔挤在一张床上，索性与戚思柔商议，不如索性都不要睡了，横竖她还带着一瓶金睛醒神丹，熬到明天白天回了孔雀坊，再睡才更安心。
如此一来，三身四人便嗑着瓜子玩起了牌，边玩边捋着思路，理顺这些事情。
丑时三刻，正是夜色深浓的逢魔之时，白马山庄本就是非人聚居之地，此时阳气最弱，妖气冲天，浓厚沉重若有实质。
“白魁首这是练哪门子经？”李仙踪一笑，回手虚空一画，一股清冽之地涤荡开来，将那股子妖气顶到了门外。
一国魁首，若说不能令妖气收放自如，连明月出都不信，但若说他是为了大半夜释放妖气震慑宾客，似乎也不必如此。
正想着，轻盈脚步由远及近，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在门外问：“是孔雀戚家么？”
“是邢娘子。”明月出一惊，手里的瓜子都掉了几颗，邢岫烟不是与陈四娘一同关进了白马山庄？
李仙踪使了眼色，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一位徐娘半老的妇人，一身华服金线银线绣得刺眼。
“明月，大娘子，我是邢岫烟。”那妇人开口，从耳后拔出两根头发丝儿细的银针来，脸上恢复了几分青春颜色，虽然不完全与邢岫烟一样，但看轮廓眼神，已经可以认准了。
“我来赴宴的身份是薛家归家的大姑奶奶，管着薛家沉水、玄檀这样的贵重香料生意。”邢岫烟开门见山，“之所以有这般身份，是因为我受长安天后之命来建康网络消息，是薛司言麾下的一名细作。”说着，邢岫烟亮出了一枚戒指，放在戚思柔手上，“想必大娘子在薛司言手上也见过这样的戒指。”
明月出扭过头把嘴里的瓜子儿吐了出来，她怕自己呛死。
“邢娘子有何事相求？”戚思柔看了看那戒指，没有多问。
“白马儿要将牢狱之中与炼妖鬼案有关的所有人送到红叶山，全部灭口。”邢岫烟陆续将脑后银针一一拔出，“今日他使用金缕舞来试探，便是想知道建康城究竟有多少人能抵抗鬼神盛宴的玄妙，方便他行事。”
“他要当做这案子从未发生，粉饰太平，这不稀奇，但此案背后牵扯甚众，处置不当，他自己也要收到牵，一个不小心便是引火烧身，颠覆建康非人势力，这他也不在乎？”戚思柔看了一眼女身李仙踪，问得也很直白。
邢岫烟摇头：“白马儿作何打算，我并不清楚。平时我只负责将建康一应大事怪事汇报给薛家，经由薛家的商路返回长安。”
“你想让我们帮忙救四娘子？”明月出看着邢岫烟在袖子下面绞着的手指，邢岫烟平时气质清冷为人理智，可从来没有露出这么焦急的模样。
邢岫烟点头：“我不过是消息细作，手里并无刀兵，凭我一人绝无可能救出四娘子，但我知道大娘子与明月殿下身边有李天人，若能请他出手，救人便稳妥了。我也知道此事极冒险，所以我会将几条极重要的消息献给二位，其中包括你们正在寻找收集的鬼神盛宴图谱，与半阙总谱。”
“你确信此事不是四娘子所为？”戚思柔皱眉。
“我来建康后便以四娘子膀臂身份行事，至少这段时间四娘子绝无嫌疑，此后我会立刻四娘子，全力协助两位，不管是离开这里还是查出真相，我必赴汤蹈火。若此后证明四娘子果真有罪，我也一定不再阻拦，由着法理定罪。”邢岫烟表情坚定。
这不还是相信陈四娘是无辜的嘛。明月出叹气，不过也难怪邢岫烟这么想，就连明月出自己都不觉得陈四娘是幕后黑手，除非她心理变态了，不然她没有动机折腾得这么大，陈家也没有这个能力在白马山庄眼皮底下犯这种惨无人道的罪行。
“四娘子救了我一命。”邢岫烟突然开口，“在丹阳城中，我虽与她攀了亲戚交情，但还是泛泛之交。直到有一天丹阳郡主宴请，我落入郡马瓮中。”
“那个郡马不是喜欢男人？”戚思柔倒吸一口冷气。
邢岫烟眼中杀气一闪而过：“他不收用，不代表他不喜欢看戏。”
“你没想法子逃走？”明月出不解，邢岫烟是有功夫的，没四郎好，但肯定比她强啊！
“若我施展功夫逃走，我的身份与任务便注定前功尽弃，此前一切布局皆为黄土。”邢岫烟低下头。
“你不必再问，这位邢娘子与那些死士身份相类，身为女子，又为细作，迟早要遇见这种事情。”屠博衍出口拦住了明月出。
明月出噎住，她没有想过这一层，她怎么可能想到这一层。
“总而言之，丹阳郡主亲见此事，却不肯管束驸马，是四娘子毫不犹豫地拦住了郡马，将我要走。为此，赔给丹阳郡主夫妻一条线上的生意，价值无数。”邢岫烟抬头看着房梁，“此后我便跟着四娘子做事，一直到今天。”
明月出深呼吸着平复心情，把她从那种境地救出来，只怕比救了她的命，更令邢岫烟感激，难怪邢岫烟愿意舍弃一切报答陈四娘。
“你答应白马山庄什么了？”李仙踪突然开口。
邢岫烟狐疑地看了这个娇俏明丽的小丫头一眼，但还是如实回答：“我自爆身份，与香堂主约定，为白马山庄搭上天后的势力。”
“你骗了香雪郎，又自曝身份，是不打算活了吗？”戚思柔惊愕。
“任务失败，我甘愿领罚。”邢岫烟倔强回答。
“你等等，你是细作，在城中只有些线人，并无势力。为了去红叶山救四娘子，你只能求助家里藏着李天人的我们，等四娘子救出来了，你就把一堆重要消息献给我们，然后自己回长安受死？”戚思柔吸着冷气，“我们帮了你，你就去死了，是这个意思？”
“你们若不帮我，我只身闯入红叶山，也是一死。”邢岫烟平静地回答。
戚思柔气得拍案而起：“横竖都要背上你一条命，那我还管你怎么死？！”
邢岫烟摇头：“但你与李天人都不是那种人，既然知道了这个消息，你们甚至也不会愿意看着无辜的四娘子就此受死。”
听到此节，明月出简直要给邢岫烟鼓掌了，这神逻辑绕来绕去的卡在了戚思柔的脖子上。
“柔姐帮忙，晚点死；柔姐不帮忙，很快就死。柔姐告诉李天人，李天人必定不会袖手旁观，柔姐不告诉李天人，这死就是柔姐一个人背着的死。”明月出觉得这番对话的离奇程度，已经让她毫无实感，完全跳出这件事情，灵魂出窍般地看待了。
“可你忘了，女装大佬就在你身后坐着，所以这件事情，我们无法袖手旁观了。”屠博衍提醒。
“那我们就想想，帮完忙怎么善后吧。”明月出叹气，“劫法场之后，可决不能留在法场附近继续生活了。”
“你不过是打荷的丫头，有什么大事，自然是你的老板和她的保镖做主。”屠博衍倒不觉得这算是个事，“若是戚思柔自己都不在意逃离建康，我们又何足惧也。”
倒是邢岫烟也不是来逼人跳楼的，她也拿出了她的诚意：“我可以为你们换一张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