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入皇宫,再见王皇后,戚思柔的心情是忐忑的,明月出的心情是崩溃的,孔雀坊戚的招牌也有点颤抖,毕竟谁都没料到这一出,根本也没有准备什么新鲜惊艳没人见过的东西。
明月出再三确认建康城与岭南诸县并不算熟,才出了毋米粥的主意,将米熬制几个时辰,熬到看不到米粒,再混入清鸡汤,彻底化为一锅米糊,而后按照正常五熟釜涮锅来吃。
这种毋米粥火锅原本是明月出在美食之都顺德吃过的特色,据说在顺德也不是什么古老传承,而是经由生滚鱼片粥炼化而来,经过老饕琢磨研究,炮制而成的风味火锅。
毋米粥火锅最适合涮海鲜和牛肉,尤其是新鲜的牛肉,读秒提起筷子,牛肉熟到九分,本就极鲜,米粥的淀粉米油挂在牛肉上更让牛肉多了一层软滑,口感吃起来会更嫩。
如今建康已经极难买到新鲜牛肉,六郎是求了十二楼,又打出宫里的懿旨,才折腾到一块儿和尚头。
明月出不知这种看起来没有那么稀奇的锅子能不能通过王皇后的考验,更不知道原本送过陈五娘的珍珠小贝算不算“从未有人见过”的惊艳之物。毕竟这也只是把烤饼做成扇贝形状,里面添加不加糖反而加盐的羊乳酪,和长安城一度流行的酥油泡螺以及经典名物玉露团、樱桃饆饠也是异曲同工。
今日戚家酒楼侍宴之处并无皇亲国戚,不过是些世家贵族,两样吃食上桌后,明月出心里那股不安就没听过,等到宴过酒起时,才略略放下心来,退出了侍宴们和宫人们的队伍,完全不想觐见王皇后,只盼着这位皇后好好照顾那痴儿皇帝,对付白马山庄,不要想起来过问戚家酒楼的锅子点心。
宫里怪事太多,皇后身份太敏感,哪怕她是一位人物精彩的镜醒者,明月出也没有力气和胆色与她交往:“每年默念警惕自己,这里是封建社会,皇权是黄泉。”
“你说这话的时候没想过我也是个皇子?”屠博衍挑衅。
“你一个书呆——书虫,也没有希望问鼎皇位。好好做你的人形搜索引擎,思考一下你我意识形态的区别,也是个课题。”明月出熟练回嘴。
两人正在角落里面无表情,欢快斗嘴,冷不防脚下一软,要不是屠博衍瞬间上线,明月出就要摔在地上出丑了。
果不其然,几个摔在地上叫唤出生的宫人很快便被拖了下去,倒是宾客们议论纷纷:“莫不是地动?”
“果真是地震?”明月出定了定神,望向戚思柔。
在对角垂手而立的戚思柔不着痕迹地摇摇头,两人对视一眼,又垂手侍立,不敢再动作。
明月出一边装鹌鹑一边转脑子:人都晕了站不稳,不是地震还能是什么?不过这地震就这样一下,应当是哪里的余震。这晋国已经是饿殍遍野,再来一场地动,唉……
“若是地动,十二楼会给我们送来消息,坊内也会有人组织粥棚,到时候我们多出些力气——这些事你可能不懂,乖乖听你柔姐的话,别胡思乱想。”屠博衍虽然是刺她,可语气轻柔,一把就揪住了明月出的心,揪得她又痛又酸。
“怎么?刚才那一下晃着了?”屠博衍也体会到了心口酸痛,一股暖意自四肢百骸而起,甜暖温厚,像是星期五下午的奶茶一般。
幸好那地动只是摇了摇,宾客们四下瘫软后见许久没有动静,又没什么损失,便再度觥筹交错起来,醇酒美人,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明月出虽然熟知这句诗的意思,但置身其中的滋味,却又让她忍不住背诵起鲁迅先生的文章来。
“罢了,等下——”屠博衍话还没说完,忽听一串急急的脚步声咕咚咕咚传来,不由得心中纳闷,宫规森严,宫中怎么敢有人这么毛手毛脚地跑动,可一瞥之下答案立现,那跌跌撞撞扑出来的肉山,正是司马德宗。
“他在喊什么?”明月出纳闷。
司马德宗双目圆瞪,满眼含泪,大声叫着:“哎——”
身后不少宫人侍卫慌不择路地冲上来,又不敢按,又不敢抓,只能围拢着这位不懂人事的皇帝,生怕他做出什么祸事来。
“哎——!”司马德宗双手在眼前乱抓,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绝望神情,一泡眼泪涌出,瞬间便泡了一脸,混着他嘴角的乳白色食物汤渍,那副样子虽蠢笨脏污,却因为委实真情实感,令人动容。连围拢他的宫人侍卫都愣住,好像从来没有人在这位痴儿皇帝脸上看见这么像常人的表情。
明月出猛地一抖,若不是扶住了旁边的廊柱,几乎又要滑落在地。
这个表情她记得!
在那片碧色天空之下,透过辣油赤红剧痛,她在她的母亲脸上见过这个表情!
那时候她的仙女儿已经知道自己绝无生还可能,却还在努力呼唤她的小小女儿,期盼着奇迹发生。
那是恐惧与绝望混合的表情,那是害怕至此生离死别的表情。
“哎——!”司马德宗终究是没能冲破人墙,扑倒在地,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缓缓闭上了眼睛。
“陛下——”这一下轮到那些宫人侍卫慌了神。
明月出亲眼看见这一群人呼啦啦涌上去,扶脉探鼻息,声嘶力竭地叫着:“太医!”
这混乱声音也使得王皇后提着裙子跑了出来,一见这情景便慌了:“这是出了何事?!”
“娘娘!娘娘!陛下他死过去了!”一个吓得浑身弹软的宫人尖叫道。
“砰!”王皇后抬脚便踹开那宫人,抓起司马德宗的手,眼神像是子弹横扫一片,“你们都闪开些!宣太医!请李天人与白魁首来!快去!”
宫中太医最快赶来,李仙踪紧随其后,两人一左一右扶住司马德宗的脉搏,太医脸色一白跌坐在地,李仙踪却毫不避讳,伸出手来快如闪电按住几处穴道,猛力一推,又仔细听了心音,查了口鼻,才侧过头对王皇后说:“只是一时迷撅过去,现在缓过来了。”
王皇后松了一口气。
偏偏这时湖石山水另一侧的宫殿里也传来骚乱声,王皇后脸色一沉,她身边的大宫女立刻碎步疾行,片刻之后白了一张脸,身后还跟着一位白马山庄的女堂主。
那位女堂主一看见王皇后便厉声问:“皇后娘娘这宴席到底加了什么料?”
王皇后一脸愕然。
那女堂主眼神不善地看着王皇后:“魁首昏了过去,怎么不醒。”
王皇后猛地起身,连退两步,李仙踪起身一把托住她的手臂才让这位晋国皇后免于当众出丑。
“这不可能——”王皇后的话在撞上李仙踪的眼神后戛然而止。
那堂主怒而拂袖,眼看着恨不得把王皇后活吃了:“若不是你们司马家非要让魁首入宫,若不是你们贪慕虚荣与享乐请了这些侍宴,怎么会有人有这等可趁之机,趁着魁首焦急地动,心思纷乱之时动了手脚,害他一头栽下去便未醒来!”
“魁首动过的酒菜,可有人看着?”连公公也现身出来。
那堂主也知道连公公的身份地位,能力本事,气势略敛:“已经差人看着。”说着,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司马德宗,惊呼一声,“咦,这是——”
“看来此事不是寻常下毒下药。”连公公的视线在司马德宗脸上一扫,看向自己身边的徒弟。
那徒弟立刻压低声音解释:“那是毋米粥,嗯,就是熬得浓的米油,孔雀坊戚家献的,皇后娘娘喜欢她家新奇。”
连公公看了一眼李仙踪,点了点头,悄声解释:“陛下最近积食,又不恨糊烂面那等膳食,把桌子都掀了。皇后娘娘这才想办法,让你们做些新奇清淡些的锅子,骗着陛下少吃点油腻荤腥。”
“陛下不喜欢清淡汤粥?”李仙踪状似随意地问,“那怎么倒能吃毋米粥?”
“也许是自幼吃得多了,现在看见汤粥是要掀桌子的。”连公公叹气,“新奇的涮锅子,哄着骗着总能吃几口的,也是皇后娘娘苦心罢了。”
“你们打什么眉眼官司!快些给我们白马山庄一个交代!”那堂主叫道。
“事态未明之前,杂家会令内卫彻查,堂主尽管放心,今日赴宴之人绝不可能轻易离开,堂主亦然。”连公公淡淡说道。
那堂主气得又一甩袖子:“阉人可恶!贱业可杀!”
“若阴堂主信得过,我过去看看可好?”李仙踪虽是这样问,却并未等待那位堂主的允许,兀自跨过惊慌的宫人侍卫,一个闪身便消失在满堂震惊的视线之中。
连公公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淡然模样,转头吩咐:“先把娘娘和陛下伺候到偏殿去歇着,太医跟上。杂家去那边看看就回。”说着,对那阴堂主一抬手,“阴堂主,请带路。”
阴堂主气得跺脚,势必人强,人亦不如人,只得咬碎银牙当了一把宫女,带了路。
然而还未等明月出与屠博衍闹明白是什么情况,一众金甲侍卫鱼贯而入,封锁了整片宫殿,将所有的宫人侍宴都拖了下去,单独点名戚家酒楼:“将孔雀坊戚家众人押入内司!”
明月出不知内司为何物,但屠博衍却骂了一声:“那是宫中刑罚处,慎刑司!”
“啥?!”
“你且放宽心,万事有我。”屠博衍突然上线。
明月出顿了顿,才低声解释:“我不是不信你的能耐,只是今日这事不是一走了之便能了结的,你不要为了我意气用事,若是受刑,你别熬着。”
“哼,死也死过,生理痛也痛过,有什么熬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