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来白马山庄,还未进庄便在庄道上听见阵阵车马鸣,缕缕春花香,比起漫山遍野的冬日萧瑟银装素裹,白马山庄仿佛存在于另一重天地,独自岁月静好,锦绣满园。
这一次来白马山庄,还未进庄便能感受到群龙无首,茫然四顾,不仅整个山头静悄悄的,便是已经进了车马院,长长的马厩里也是空无一马,喂马的小厮呆坐在一旁好像被抽了魂。那些精神抖擞的管事,趾高气昂的侍女,还有穿梭往来的茶酒博士悉数不见,这荒凉景象让明月出这样的六合新人都惊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白马儿昏迷不醒就至于这样?连个正经的二把手走流程都不会了?”
“据陈太后在白马山庄的眼线所言,这两年白马儿也不甚热心经营,庄子里各种派系内斗不绝,撑个锦上添花的场面还可以,一旦出了事,就没有能雪中送炭的能人了。”李仙踪比划了一个四字。
众人顿时了悟,有能力有实力的香堂主现在成了植物人,相当于二把手也断货,再往下几位堂主都是七情六欲皆上脸的人物,怎么能端得稳风雨飘摇的白马山庄?
这大概也是白马山庄竟然会接受晋国皇室御医前来诊治的原因,他们已经算得上是急病乱投医,只要能唤醒魁首抹平这些纷乱夺回权威,哪怕是江湖郎中也认了。
一见榻上白马儿,明月出便心中一颤,她简直认不出那灰扑扑软塌塌的影子就是宴席上说一不二的非人魁首,昔日的俊朗骄傲不剩半点影子,没到几天便形销骨立,完全违背常理。
几位等级年龄不同的御医这般齐齐一望,表情齐齐悚然:“何至于此!”
再问贴身侍奉的侍女小厮,果然这几日滴水未进,全靠一身功法道行撑着。
又细细看过发肤肌理,眉眼口鼻,几乎觉察不到任何生气,甚至连口腔里也没有温热之感,仿佛灵魂抛弃了这副躯壳自行离去,只剩下皮肉维持着最后的循环代谢罢了。
最后扶上脉息,果然若不可闻,连屠博衍都上线切了一把,多了一分确认:“这位白马山庄的魁首终究是没有能够抵抗住鬼神盛宴的神秘力量,时日无多。”
“这么说他也是被人利用,和王家一样,没有想到自己也被当了肉馅?”明月出并不觉得解气,布这么大局,操这么多心,搞了这么久,这个幕后boss必定所求更巨大,更疯狂,更难阻拦。
李仙踪不过一人,就算是带上了戚家酒楼,他们也不过是一个大学的班级人数而已,面对这等来势汹汹的野心,另外半阙不知凶险的鬼神盛宴总谱,岂不是螳臂当车?
“别担心。”屠博衍这么说了一句。
这一句其实苍白无力,但明月出听了以后却好像被打了一阵鸡血,有了一种蛮横无顾忌的勇气:反正她来到这个世界也是赚了,反正她死也死了多少回了,反正她在这弱肉强食又封建又离奇的六合睁开眼,所拥有的第一个人也不过就是屠博衍而已。
来是一起来的,熬也要一起熬,走就一起走,死也一起死,怕什么!
明月出在心里给自己拍拍手,从前多难,一个人都走过来了,如今再难,多了一个人,能咋地?!
“阴堂主、方堂主。”李仙踪的声音打断了明月出的思绪,“我与诸位御医一同诊治,魁首身体无恙,只是略有虚亏,也只是这几日未进食水所致。”
“那为什么魁首还不醒?!”阴堂主性子最急,尖着嗓子问。
李仙踪不以为忤,认真解释:“魁首身体并无大恙,那便只能是魂魄出现问题。无论是离魂亦或迷魂,如今魁首神思不属,不能操持自己的躯壳。若是长久如此,耗尽神元,一样威胁生命。”
那位年长的御医亦点头同意:“如仙宗子所言,此病症结不在躯壳,药石无效。”
“以我浅见,魁首能熬过这几日,当不是离魂,若离魂则躯壳无主,会极快地腐朽为尸。十之八九是迷魂,迷魂者无论是不愿醒,还是不想醒,都需要外人援手以人事相激。你们或可想一想,有什么魁首极在意的事情或者重大心愿,亲眷恋人,魁首所剩时间不多,只能放手一试。”李仙踪诚恳建议。
“哪怕白马儿可能是帮凶之一,可他命悬一线,依旧能抛开个人情绪,不顾避嫌,尽力救治。李仙踪此人,的确是正人君子,若……你有他为友,我也很放心。”屠博衍感叹。
明月出此时满心琢磨着李仙踪打算怎么办,只听清前半句便被李仙踪的动作吓到了——李仙踪从御医的药箱里拔出一根极细的银针,浅浅刺入白马儿的左眼皮中。
“以非人医道,眼瞳通灵穴,他这么做是为了试探白马儿命魂是否还在,若是寻常迷魂,这一针或许便能激发而醒。”屠博衍连忙解释,把明月出那一声惊呼强按了回去。
然而这一针下去,白马儿只是眼皮颤动了一下,而后便又在几位堂主管事的期盼目光之中恢复一片死寂,连心口起伏也极难看出。
“不知诸位可否暂时安静,容我试试能否寻到魁首。”李仙踪环顾一周,除了那位阴堂主面露不虞,其余人都纷纷点头,两位管事甚至主动退了出去,向李仙踪保证:“我们会差人守着门户,不会让旁人打扰天人做法。”
“殿下可否与我同来?”李仙踪看了一眼明月出。
明月出了然,竖起两根指头表示她和屠博衍都会下场,倒是屠博衍有些不悦,敲打明月出:“这两天入梦多次,回去以后你要好好喝几天汤药,乖乖练习养气,不能再以无趣为由推脱。”
“好好好,知道啦!”
有李仙踪在的时候入梦总会更单刀直入,他只是与明月出盘腿相对坐了下来,对明月出点了点头,再见到他时果然是三人出现在梦中,屠博衍一把拉住明月出塞到身后,面色肃然:“拽着我些,别走远。”
明月出一个踉跄,惊愕地看着眼前的梦境,若她没白和屠博衍学习,这里应当是昏迷的白马儿的梦境,这里应当与当初他们一起进入贺兰瑟的梦境一样,充满了混沌白雾和记忆碎片,然而此时此刻出现在三人面前的情景让李仙踪也露出惊容:
视线所及全是无边无际的天空,他们三人就行走在这片蓝天里,白云如鲸从他们身边游过,流光如鸟拖着长长的尾巴飞过,巨大的五彩蝴蝶,几条尾巴的猫儿,各式各样奇妙却美丽的动物植物充实着整个视野,这画面让明月出想起了从前上大学的时候去儿童福利院做义工,福利院里展出的那些孩子们的图画,色彩浓郁灿烂,笔触奇妙朴拙,有一种充满了童真和幻想的美感。
眼前梦境比那些图画更美,更具有冲击力,因为这幅画面是活生生的,流动的,鸟的歌声,猫咪的呢喃声,风的流动声,花朵的绽放声,明月出觉得自己被装进了一个漂亮的造景盒子,那种比圣诞集市里售卖的八音盒雪球更漂亮的造景盒子,明知道一切都是梦幻,却依旧忍不住为这片绮丽又天真的美景动容。
“这比书中所记的那些空中楼阁更美。”屠博衍伸出手,看着一只硕大的、流光组成的蝴蝶穿过指缝,留下星星点点的光芒在指尖跳动,跃入蓝天白云之中消失不见。
“这很像弱水里,但比弱水美多了,那些流光组成的小动物也比弱水里的暗流鱼群好看多了!”明月出感叹。
便是李仙踪也被这副悦动的图景感染,情不自禁摊开掌心,任凭一只淡蓝色的流光鸟儿落下来。那只鸟是由非常简单的线条组成的,并没有眼睛,但它却好像感觉到了李仙踪笑容里的温柔善意,歪着头“看着”李仙踪,忽而害羞似地,尾巴一甩,扫在李仙踪面前,在空中转了个八字,才恋恋不舍地飞往前方。
李仙踪的视线好像也被那只鸟儿带走,大步流星穿梭在梦幻画卷里,明月出连忙抓住屠博衍的手跟了上去:“他肯定是发现了什么了!”
三人跟着那只鸟儿,看着它上下翻飞,自由而快活,忽而长出一堆蝶翼,忽而又变成猫儿,线条笔触越来越丰富,色彩越来越绚烂,最终化作一只羽毛分毫毕现的鹦鹉,落在了一副鸟架子上,喊出一声:“啊哎!”
“咦?”明月出环顾四周,满目苍翠,白玉肃然,尽管蓝天依旧,云雾缥缈,小动物也都长了毛变成真实的花鸟鱼虫猫狗宠物,在白玉台阶廊柱和青萝松柏之间奔跑嬉戏。刚才那种如梦似幻顷刻间落到了实处,虽然也美也真也让人望之即爱,但那种摄人心魄的天真魅力不见了。
如果说刚才那一幅画面是影视里靠特效制作才会出现的奇幻画面,那此时这一片就应该是电影里的实景拍摄,是现实之中——嘿,明月出在心里喊了一声,自己人都在六合了,还想什么现实呢,敞开怀抱拥抱人与非人的世界吧!
“老铁,那鸟儿叫什么呢?好像有别的声音。”明月出出声提醒,不知道是不是她身为镜醒者五感更为敏锐,最近几次她觉得自己比屠博衍更早听到了声音,发现了不对。
果然这一次屠博衍也迟了一刻才点了点头:“有人来了。”
“啊哎!啊哎!”那鹦鹉喊了起来。
李仙踪虚空连画了几个符号结成一个法阵,示意明月出和屠博衍留在法阵之中。
明月出早就见识过李仙踪在梦境里的本事,所以她毫不惊讶,她把她的惊讶留给了那道人声。
一位容貌清美,气质卓然的少女轻衫缓步走下白玉台阶,一边哼着曲子一边走向那些小动物,小动物们非但不害怕她的到来,反而还凑在她身边,那画面十分具有迪士尼公主的效果,而少女也有一张乌发如云,肌肤胜雪,唇红如血的绝美容颜。
明月出认出那位少女,可在她的印象之中,那位少女清冷消瘦,并没有如此美丽灵动如童话里的白雪公主。
金鸟笼中玉燕子,或许他们见到的是燕子被关进去之前。
那连笑容都带着光晕的绝美少女,正是晋国皇后王神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