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郎醒来的时候,正好是天色转晴的下午,日光晴好,碧空如洗,他望着窗外笑了笑,揉了一把脖颈:“本想一了百了,结果还是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说着看了一眼陈四娘,“也终究是拖累你了。”
陈四娘眼睛一红,猛地转过头去,半天才挤出一句:“我乐意。”
香雪郎转向为他把脉的李仙踪:“也不必再留我,我无法确定那人何时回来。”说着,他苦笑一声,“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能知晓他什么时候杀个回马枪,侵占我的神思躯壳?”
李仙踪的手一顿,缓缓抽回,暖暖一笑:“你也不必多虑,他哪怕来去自如,知你这些日子沉睡不起,梦里又没什么要紧事情,也不会多留意的。我猜测,至少今天他来不及发觉你已经醒了,否则若是有这么大本事还能觉察到你醒来,又何必非要侵占你,凭他自己的本事,何事做不得?”
香雪郎也笑了:“天人言之有理。若他果然如此厉害,香家也早就是他囊中之物,何必费力气一一除掉我们呢。”
“你十分确定是香家之人?”李仙踪检查着一下香雪郎的伤口。
香雪郎点头:“你们有所不知,移魂之事难以施为,血缘越亲近,两人相似之处越多,越容易些。若彼此是堂兄弟,年龄差不多,都是嫡支血脉,施展起来更为顺畅容易,更不会走火入魔。因此我对这种血缘是有些感应的,虽然我一直查不到是谁,但我直觉他必定是我那些好兄弟。”
“若是这么说,若两个人一个是人,一个是非人,性别年龄身份全都不一样,移魂附体会很难了?”明月出想起自己和屠博衍,十分好奇。
“那是自然。你见桃子嫁接李子,两好和一好,滋味酸甜爽口,那么或许有朝一日桃子也可嫁接番瓜,更大更多汁多肉,但至少两者都是蔬果。若说桃子能嫁接乳猪,哪怕只是听一听,不也十分荒谬?”香雪郎语气轻柔,举止优雅,除了苍白瘦弱些,与当年月下所见的浊世佳公子并无区别。
越是这样想,明月出越觉得心里难过,更不敢想陈四娘有多难过。
她瞧瞧看着陈四娘,只见这位一贯声气甜美,行动稳重的世家贵女垂着眼睛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身姿挺拔,双手交叠,姿态完美如一尊雕像。
“她这般站桩一样,又能有什么用。”屠博衍问。
“把自己站成一尊雕像,也许就能骗自己心硬如石,忘了彻骨的疼痛。”明月出回答,“若是能一直扮做雕像,骗着骗着,说不定自己就信了,这一番劫难,也许就熬过去了。”
屠博衍想到明月出的身世,满腔情绪梗在喉头,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或许半日,或许一日,香雪郎此人便要从这个世间消失,进入新的轮回。
一想到这一点,连平时最嘻嘻哈哈的八郎和毒舌的十三郎都觉得沉重不已,偏偏香雪郎本人行走坐卧一切如常,仿佛他不是还有十二个时辰好活,而是这就是他人生里最寻常的十二个时辰,该怎么活就怎么活。
十一郎都极亲切地问:“晚上有什么想吃的没有?库里材料还是齐备的。”
香雪郎想了想:“还真有一个。从前我祖父常带着我吃,早上配粥吃,晚上就这烤饼之类,有时候半夜看卷子看饿了,还能到厨房拿来吃。你们不知道吗,天后也喜欢吃,还给这道菜改了一个名字,叫做珍郎。偏偏我的子侄辈排了珍字,若是大哥的儿子还活着,便应该叫做香珍郎。”
十一郎脸色一黯,十三郎踹了他一脚,连忙接上:“这名字听起来也很好吃。”
“雪郎说的是冷修羊吧。”大郎道,“在长安时听闻天后爱这个,几乎每个酒楼都备着。天后没来我们戚家酒楼吃过,倒是她身边的女官司正们都尝过,我做这一道,最擅长调制蘸水。雪郎喜欢吃什么口味,尽管说来。”
香雪郎认真想了想,失笑道:“我本想为难为难你们,谁知道我祖父就只爱用蒜酱调入一点酒蘸着吃,实在也太简单了。”
蒜酱便是豆酱加入蒜蓉渍出的三分辣七分咸的酱,通常是用在灸肉、渍菜等风味菜肴上,直接蘸取味道太浓,矜贵人都不喜那个味道。香家作为非人昔日一流世家,与人族王家也不差什么,很难想象王老族长和王十一郎祖孙围坐一起,用白切肉和大葱苏子叶蘸着蒜蓉酱吃的画面。由此可见当年的香家家风也没如今这么奢侈和装格调的。
所谓珍郎便是冷修羊。冷修胡突鲙、冷修羊、冷修嚼头等菜肴都是冷吃菜。并非是彻底冰冷后再吃,而是不会特别加热,与热汤羹有所区别。冷修胡突鲙就是温汤煮鱼肉鲙,吃的时候加入汤饼或者疙瘩。冷修羊则是这种胡突鲙的前身,选择上好羊肉,只用姜大块炖煮,煮到羊肉烂而未散时,捞出羊肉切片,便是冷修羊,而剩下的汤就可以再加料去做胡突鲙。
因此以明月出的理解,冷修羊就是白切肉,和蒜泥白肉、白切鸡有异曲同工之妙。吃法也很像蒜泥白肉,需要蘸取酱料蘸水。
天后喜爱酸甜,吃冷修羊多用梅酱,因此长安城里白盐梅酱是吃冷修羊的必备,寻常食客也都这般效仿。香家能剑走偏锋用蒜酱来吃,则是特别平民化,因为白盐梅不便宜,葱蒜等物却很寻常,豆豉酱齑更是百姓人家常备配饭配粥的东西。
“祖父说,食常人食,事常人事,便能如常人一般活着,不必受非常之苦。”香雪郎自嘲地一笑,“可惜我信得紧,祖父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送了多少次,早就受尽非常之苦了。”
“所以不如吃喜欢的,喝喜欢的,好歹落个快活。”戚思柔把切得薄薄一片的一碟子冷修羊推到香雪郎面前,又指了指炊饼,“沾了酱夹着吃,那滋味更妙。”
一盆冷修羊整件端来,有里脊有肉排还有羊腿,倭钢割肉刀插在上面,厚切蘸蒜蓉酱吃起来满口肉香过瘾至极,薄切加饼,炊饼麦香里混着椒盐颗粒,更显得羊肉乳香浓郁。
众人围坐一盆垒得高高的羊肉和炊饼,饮酒啖肉,高谈阔论,倒是把那种生离死别之气冲淡了不少。
唯有陈四娘的笑容好似画上去的一般,虚浮不真。
吃过冷修羊,又有水盆肉,热乎乎带着葱香的羊汤喝下肚,这个微凉春夜也显得暖和不少,更有八郎几个故意逗大家开心,滑稽作怪,又有五郎敲碗作歌,就连李仙踪都用纸雀表演了个法术,抖落满院百鸟朝凤,华美灿烂,还有夜巡顺路来说一声洛阳城见的七楼主与五楼主,更添了几分热闹。
不像是一晌贪欢陪你去死,倒像是过了年。
酒坛子空了,陈四娘的脸也终于掉了油彩,被戚思柔拉扯着跳了一支舞。戚思柔那是狐族祭祀时跳的傩舞,妖娆鬼魅,被陈四娘跳来只有一派天真娇憨,这时候才能看出来这位守灶女也不过就是十几岁的年纪。
傩仪舞里戚思柔跳巫女,陈四娘跳她的影子,两个人气质身段相貌完全不同,自然配合不出那么默契的美感,明月出嗐了一声:“你们这真的不行,这哪有影子那种两人一身的感觉啊!跟掌灯跳大神似的,不行不行不专业!”
李仙踪突然啊了一声,一把拽住明月出的胳膊,难得激动之情外露,有了几分少年郎愣头愣脑的莽撞:“你和六殿下进屋跟我说!”
明月出听了李仙踪说了一遍,又捋了一遍:“你的意思是,你能消耗寿元将香雪郎的神魂囚禁在一个地方,然后由我和屠博衍守着点儿?再把他的躯壳凝固了,等你什么时候找到真凶,解开尸身魇?”
“正是如此。你说起掌灯,两人一身,我便想起了六殿下说过的金乌玄鸟灯,那灯是一种法阵,这种拘禁神思灵魂的法阵并不罕见,只是极少有人能布置而成,因为需要消耗大量寿元,施法者往往施展完毕就会死去,但我不同。”说到这里,李仙踪又联想到,“若是此计可成,或许我能想到办法暂时将六殿下挪出来,移魂附体说到其玄妙处,不过是找到碗和勺子罢了。旁人还要顾及没有太多寿元,又不懂法阵效果,但我们有鬼神盛宴半阙总谱,又有足够的寿元,为何不能努力试试?”
“以此来说,我与明月出所要做的便是尽量每夜进入香雪郎梦中,查看情况,保护他的藏身地,所付风险便是有可能遭遇那个想要侵占他的香家人。”屠博衍权衡道,“但这样至少香雪郎可以不死,也会极大降低被侵占的可能,我与明月出也能从中找到破解两人一身的办法,对吗?”
“正是如此。”李仙踪正色道,“此事绝非毫无风险,但这等风险一箭双雕,值得一试。”
明月出欲言又止,退回脑洞与屠博衍商量:“救人一命……”
屠博衍倒是十分果决:“机会难得,就这么做。梦中世界便是精神力量的世界,在那里想要干掉我,可没那么容易。”说到这里他又似乎狠了狠心,“对你也是一种历练,虽然你会辛苦许多。”
“我还怕吃苦么?”明月出哈了一声。
两人意见一致,李仙踪便立刻请了陈四娘与香雪郎并七楼主,纷说此事,最终议定香雪郎的躯壳跟随十二楼,由七楼主和五楼主在总部保管,而后神思灵魂进入李仙踪的法阵,藏于他本人梦中,将此梦境链接屠博衍的镜湖回雪,日常照料看守。先如此尝试数月,以观后效。
“如此,倒是连累了诸位,为我奔忙。”香雪郎话是这样说,语气里却有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希望——若能挺直腰杆活成个人,又有谁想死呢。
“香堂主想多了。”戚思柔一挥手,好像要把香雪郎这份念头扇一边儿去,“我们也不是为了你,我们是——”
李仙踪顺势接口:“此事与建康城案相关,也许我们能顺着你的事情,找到搅动天下那只黑手。”
香雪郎向李仙踪深深一揖:“天人高义,尽凭吩咐。”
陈四娘一个字也没说,深深望着戚思柔,脸上的泪水如一场豪雨,泪珠接连滚落。
“七月初七,请四娘子亲来洛阳城十二楼总部,我们再议。”七楼主握住陈四娘的手,“那是个好日子,也一定会有个好结果的。”
事情峰回路转,香雪郎那豪言壮语,看淡生死的演技也就就此收敛,仔细与两位楼主说起一些迷案细节来。
唯有戚思柔扯了一把李仙踪:“你想干什么?看我做什么?”
李仙踪莞尔一笑,借着饮酒小声说:“这不是寻常法阵,所耗甚巨,或许这一次便把我上回攒的寿元消耗殆尽。诶,也是我尚不习惯,若我一早便往寿元上去想,或许可以早几天想到此事,终究是平时不用,也想不到了。”
戚思柔听得这话哪里还能拒绝,脱口而出:“虽然每每都要画阵费血好生麻烦,可若能做得这样的好事,帮你攒个一万年又如何了。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这话一出口,旁边正在啃羊腿的明月出和大郎面面相觑。
戚思柔的脸腾地一红,一拍李仙踪的大腿:“做什么小儿女情状!不就是没事多睡几夜么!难不成你的姿色还亏了我?!”
这话说得连李仙踪都绷不住脸色,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戚思柔扫视一圈,连香雪郎都噤若寒蝉,不敢做半个表情出来。
“择日不如撞日,你别算错了用完了,起来,跟我走吧!”说着,戚思柔一抓李仙踪的衣襟,凭她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怪力,将李仙踪抓了起来,生生拖出三米去,拖着目瞪口呆的李天人,就这么进了卧房去了。
片刻之后卧房里传出戚思柔的吼声:“别特么的乱动!赶紧画完赶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