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是藏日子屯岁月的好地方。
从五大道到滨江道,叉出去山西路营口道之类的胡同,老旧的小区里时常藏着些经年不绝的老店,一家店铺风雨飘摇几十年,热气蒸蒸里,窝进了一个又一个鲜明热闹的时代,把味道植入记忆之中,像是时代的书签,记录着这座城市的变化。从狗不理到猫耳朵,从栗子糖到溜三样,每逢同样的味道再度飘香,那份记忆就流着口水复苏了。
今天大约是小年夜,天津卫老城中心这头的街头巷尾都有推车的商贩卖灶糖。
灶糖是小年的传统,人人吃灶糖,甜住灶王爷的嘴,让灶王爷升天汇报民情的时候,多给自己家说说好话。
朴素简单的期望寄托在麦芽糖揉的甜蜜糖果之上,形成了具有节庆特色的风俗,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而现在这种具有仪式感的事情,已经越来越少了。
这里应该有这么一间还具有仪式感的小店,明月出还记得当年她一家三口来这家店的时候,那一对夫妻的妻子怀着孕,笑着给她多装了很多的芝麻杆儿。这胡同果然还在,依旧透着那种接地气的热闹和凌乱。几百米外的广厦霓虹,时光流转,可仿佛从未让这里有半分变幻。
胡同口聚着等着吃点儿残羹冷灸的猫,都还是那几只。
李仙踪冷眼看了看那几只猫,猫眼在看见众人的那一刻,流露出人一样的惊恐来,一只猫嘀咕了一句:“快走快走!有人!”
这几只可不是猫。
“不是猫是什么?”戚思柔悄声问。
李仙踪摇头:“这里无论如何都属于五臧,神魔妖鬼,锦衣夜行,都披着人看不破的外衣。这几只是大概是附近的饿鬼,鬼小力微,没什么危害,战斗力还不如一只狗。也因为弱小,被鬼众排挤到此,也只能翻翻垃圾过活,勉强在人的地盘里混口饭吃。”
戚思柔松了一口气:“弱就好,这地方和那孩子都够古怪了,再来几个强敌巨魔,我们就不用活了。”
李仙踪莞尔:“有我呢。”说罢,他有心叫住其中一只猫打听打听,可那几只一看见众人便作就鸟兽散逃走了。
李仙踪笑笑,跟着明月出拐进了一排店铺里门脸最小的那个小店。
说是小店都恭维了,这只是一个门脸,有个柜台,有两平米站脚的地方,门口挂着一个很旧但擦得很干净的牌子,上面写着“糖瓜张”的招牌。
明月出热情介绍道,这是一家卖点心小吃的店铺,据说传了有好几代了,但因为卖的品种很老,所以也只有年节时分才显得热闹些,平日里只有左邻右舍的老人家和她这种熟客会来光顾。曾经的明月出作为一个娇生惯养的吃货,有吃货妹子们普遍拥有的甜食胃,热爱各种小点心,尤其是这家卖的酥糖,又轻又酥,甘而不甜,浓而不腻,带着一股轻飘飘的奶香,一沾牙就化在嘴里,再没有比这个更好吃的。还有枣泥糕,外面一层起酥白面皮,柔软轻盈,里面裹着甜而不腻的枣泥,细腻幼滑,别提多好吃了!虽然长大以后明月出不怎么爱吃甜食了,但她想起这个味道,就能想起家里人还在的时候,想起她的父母,想起那种没心没肺的日子,温情脉脉的过往。
“所以说,食物是记忆的载体,一种味道入口,一份记忆,就复苏了。”明月出带着大家排队买点心和灶糖。
光是闻着那甜丝丝的味道,明月出都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可惜没有人能出时间的坟墓里出来,连时间自己都不能。
今天糖瓜张竟然没有酥糖,摆在食盘子里的是一根根沾了芝麻的芝麻杆儿,还有雪白浑圆,胖得很的白色糖瓜。
店主是个干净的小青年,长得很像当年那那对夫妻里的妻子,一张圆脸,一对笑眼,很热情地介绍:“这种沾了芝麻的,叫做芝麻杆儿,酥香浓郁,但不算太甜,这种白色的叫糖瓜,里面是空心的,味道清凉,两个都不会太腻的。放在外面冻一冻,吃起来最酥脆了。”
“叔叔婶婶没在看店?”明月出热情地和那卖糖小哥攀谈起来。
店主小青年明显没太听懂明月出说了什么,但不妨碍他推销自家的产品,一通天花乱坠的说明之后,众人拎着一斤灶糖,一斤芝麻杆儿回去了。
灶糖果然是粘牙的,但正如店主的介绍,也是很酥的。这冷煞煞的傍晚,天都显出墨蓝色,就着一口凉气吃下去,果然是芝麻杆儿的麦子味儿唇齿生香,嚼着芝麻有种令人愉悦的呲呲擦擦的细碎声音;糖瓜只有一层糖壳儿,大概是稍微放了薄荷之类,有点凉丝丝的甜,清澈透亮,一口下去,呼气如兰。两种糖果然都很好吃。
走出卖灶糖的铺子,胡同口那几只饿鬼猫跳来跳去。
明月出听了戚思柔的解释,再看着这一群卖萌的货,争先恐后卖着萌,生怕自己不给糖吃,再想想这些饿鬼的真身那佝偻相,委实有点萌不起来。
“你们就真的没见过一只白猫,身上可能有点……不干净?”明月出蹲在一群猫中间,和猫一样,啃着灶糖。
“白猫有啊,复兴公园里那伙流浪猫,里面好几只白的,那些打太极拳的老太太拿火腿肠喂,喂得可肥了!”一只三花猫说,语气酸溜溜的。
“不干净的,倒是没有。这一片,就我们几个是……咱们……这个圈子里的。”一只缺耳朵猫舔舔嘴巴,斟酌着用词。
“那有没有孤魂野鬼混这片的?”明月出又递给它一块儿糖。
“没有没有,这附近,您看看这个地形,小鬼能压住吗?”那只缺耳猫露出几分得意。
不是成了精,不是饿鬼道,更不是鬼魂附体。那就是那老金器上的一点儿灵性了?李仙踪觉得不可思议,但又合情合理。
“……您说,也许啊,我是说也许,可能是那金链子主人的哀思,那么一点点残留在这项链上的思子之情啦,思乡之情啦,那么一点哀思,被那白猫沾上,所以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有了一丁点儿的灵性。”三花猫猜度着,小心翼翼地看着一行人的脸色。
“也许吧。”明月出起身,把所有的灶糖都留给了那些饿鬼猫,“我就信你这个说法了。因为父母总是会格外地牵肠挂肚着自己的孩子。”八壹中文網
比方说,有的母亲会为了能救自己的女儿,宁可粉身碎骨。
路灯把明月出高挑的影子拉得更长,米色羽绒服和长围巾在影子里随着寒风摆荡,像是两对翅膀,显得她的背影孤寂而悲凉。
“你还有我。”屠博衍轻声说道。
“嗯。”明月出轻声应道。
“我不会走,也不会死。”屠博衍继续说,“我就算是被处以五马分尸之酷刑,灵魂也会存在着。”
“诶,我不知道怎么说,但你不要为了安慰我就拿你过去的事情说。我会心疼的。”明月出抬头看着天边的月亮。
“我知道。”屠博衍顿了顿,“我是想说,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绝不会走,那肯定是我。”
“那要是我回去了呢?”明月出无奈,她的故乡不是六合,是另一个世界。
“我可以跟你回去,反正如你所见,我在我的故乡是个死人,回不去了。”屠博衍的语气淡然,但说出来的话却让明月出心里一抽一抽的。
但是屠博衍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她笑了。
“我这样的跟你回去,说不定还能拿个诺贝尔奖什么的。”
明月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是是是,大学霸,你要是跟着我回来了,我就可以躺平摆烂了,吃你的奖金活着。”
“我说认真的,我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我目前的水平应该和你学历想当,我可以往上考一考,考个清北的博士,这样在社会上立足也容易一些。”屠博衍很认真地计划,“博士有户口,能分房子么?”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铁,大神,我的大宝贝儿,我就等你考博士给我买房子了!”明月出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李仙踪看着明月出在一旁前仰后合,松了一口气,转向了那一群猫。
那几只饿鬼猫一边分着灶糖一边还在相互挤兑:
“这是哪里来的游魂,怎么不问问名字!”
“你去问啊!”
“你问!说不定是六合来的小姑娘!”
“说不定是个女骗子!”
“怎么可能是女骗子!”
“因为女骗子,都是长得很好看很好看的啊……”
听着这群拥有流浪猫外形的小鬼儿的议论,李仙踪无奈摇头,索性直白地向这几个小鬼解释:“我们是误入此地的修道之人,身属非人,法入正道。对此地还不很熟悉,你们若是可以为我们略作解释和向导,我们可以让你们每天都吃得饱。”
那一群既然叫饿鬼,自然对吃的拥有无限向往,一听这话都摇起了尾巴,七嘴八舌地答应下来,又拱出那只三花猫来。
“你是他们的首领?”李仙踪蹲下来问。
三花猫舔了舔爪子上的芝麻:“算是吧。我比他们聪明点儿。他们都糊涂了。”
“那你说说这里吧,这里是什么样的地方?”李仙踪又问。
“这里挺邪门的,我们走了好多好多年,都走不出去这么大的地方。”三花猫苦着脸说。
“你们也不是这里的人吧?”李仙踪追问。
三花猫环顾众人,轻声解释:“我们其实原本也不是这样的,只是困在这里太久了,才会变成这样。困得太久了,从前什么样我们自己都有点不记得了。若你们在这里困得像我们一样久,只怕也会变成我们的。”
戚思柔听了这话,长长地哦了一声:“那我要变成狸花猫。”
三花猫点点头,想了想又神秘兮兮地说:“你们想变就变吧,但我觉得,她变不成的。”说着,那三花猫抬起爪子指了指一个人,“我觉得她和这地方是一样的,她就是这里,这里就是她,她要是也走不出去,一定会死的。”
戚思柔顺嘴那只三花猫的爪子望过去,看见了还在和屠博衍说说笑笑的明月出。
“所以,你也这么觉得?”戚思柔抬眼看着李仙踪。
李仙踪点点头:“大概就是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