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别说是明月出了,就连屠博衍都真实地吃惊了一下,其余人等见了那镯子,也知道明月出有一套很像的,自然也吃惊。
李宝盆见大家目瞪口呆,以为是小小侍宴没有见识,当然要炫耀一番:“这是帝都的手艺,虽说累丝镂金不算多稀罕,但能做成这样的含宝,还是不同寻常的。六合的大明也有擅长这样累丝镂金阁楼人物的,做得栩栩如生,但唯有我们白国帝都有这种做得能动的本事。”
这话没说错,万允贞就是开珠宝店的,他们家本铺也有会做累丝镂金的匠人,做得一套阁楼人物,眉目如画,脉脉含情,但若说能像明月出那镯子什么的,里面的宝石还能动起来,那就不行。
“这其实叫牵丝,是帝都的工匠用咱们自己的手艺研究出来的。讲究一个不动也动。”说着,李宝盆拖稳了那盒子,盒子和镯子纹丝不动,里面的宝石还是跑来跑去,光灿明亮,叮当有声。
和明月出那镯子一模一样。
明月出是到了长安城才知道那镯子不同寻常,后来怕惹人眼球就不敢戴了,偶尔有点庆典拿了耳珰戴一戴,那一套妆奁就没有齐齐整整见过天日。
“目前能做这样的手艺,除了宫里,就只有月华楼的一对师徒。因此无论这镯子用料几何,单说这工艺便价值连城。”李宝盆将盒子放在明月出手上,笑眯眯地打量着明月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送你了小丫头。”
明月出愣了一下,连连摆手:“这般金贵,我可不敢接。”
李宝盆笑:“这镯子其实还有一桩外人不知道的好处,虽然灵验,但也妖异。据说若是上天眷顾之人,戴着这样的牵丝,便能得遇良人,荣华富贵。这工艺最初出的一套牵丝首饰头面的主人便是七皇子妃,你说算不算是得遇良人,荣华富贵?”
“呃,那自然,王妃么。”明月出只能这么回答。
“我自认不是上天眷顾之人,而此宝镯,对我来说也不过是金贵些的首饰罢了,我又不能戴,我亦无妻子女儿,既然我见你如此亲切熟悉,那就送你吧,这是一段缘分。将来若有一日你荣华富贵了,不要忘了我这个老头子就行。”李宝盆说的轻巧,但屠博衍大皱眉头:“此人话中有话。”
“那我能否问问,七皇子妃既然是第一个主人,这种首饰也就没多少年头,刚刚兴起,是不是不太常见?我戴着这么稀有的首饰,配不上啊。”明月出一副老实相。
李宝盆点头:“你这孩子倒是个实在心肠,若论整套牵丝镂金,那自然是极其罕见的,出一套耗费多少功夫,等闲人排不上,但若说是单件也是有的。这种工艺算来流行了五十年,期间钟鸣鼎食之家也有起落,一两样落在外面不稀奇。再者这一对,你看一只是牵丝,另一只只是累丝,两只配对,只有一个稀罕些,也不必太担心。不过你这份本份老实,的确是福祉。”
明月出心里头骂人,这是老东西看上她本人,还是打算把她送给什么大人?
“如今啊,这里也也是暗涛汹涌。你们又无根基,一群侍宴,出身六合,不过是玩物尔。”李宝盆轻叹一声,用推心置腹的语气说,“从前我也是年轻气盛,以为凭着本事便能立足于江湖,栖身一流,谁知被人所害,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醒来以后却在千里之外。我的门客和亲信,还有珍玩银钱,都被人夺走。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琢磨过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再有本事,护不住也是白搭。悟了这一点,我就不想着出人头地,争权夺利了,索性就在这里,以我的所长,转卖各类甲骨占卜所用之物,偶尔也帮人鉴别一些古物珠宝。日子过得倒也逍遥自在。这里啊,看着太平,实际没有太平,你们也要学着交对朋友,跟对主子。”
这话里的话音余韵悠长,但也只有十二楼主知道李宝盆的意思。
明月出猜到七八分,却还是装傻:“那要是这样,我们不如就回老家吧。老家虽然辛苦些,但是安全。”
“这孩子……算了,说多了你也不懂,我和你这位哥哥说。”李宝盆捻须一笑笑,对十二楼主道,“你这个妹子,十分有趣,不如换与我,许你珠宝银钱,古物亦可。”
十二楼主也是一张俊秀亲切的邻家哥哥模样,连连摇头:“那不行,哪有用自己的妹子换钱的。”
李宝盆也不再多说:“也罢,缘起缘灭,岂是人力可任意妄为?倒是与你们说一说我那小妇人的生辰宴席是正经,她性子古怪,难伺候着,你们把她哄得开心,自然还有更好的生意。”
李宝盆的小妇人,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李宝盆的小妾,但这小妾还没有正经地位,连个小妾也算不上,跟养的猫儿狗儿花儿草儿没两样,可称呼起来总不能喊人家玩物,狗子,所以按照五臧的风俗通常这样的姬妾就唤做小妇,小娘。
明月出一见这小娘就知道为什么李宝盆难以取悦这位美人了。
真是美人,一头棕褐色的卷发盘作坠马髻,别有一番慵懒风情,一身雪白肌肤,生着细细的金色汗毛,看起来不觉得毛发多,反而衬得肌肤明亮闪光,一挂玉瓶鼻,有着亚洲人难以望其项背的高挺,一张天生艳红的嘴唇,饱满得简直要涨破了。然而所有这些美丽之处都不及这美人的眼角,那双眼睛陷在眼窝之中,被重重睫毛投下来的阴影覆盖,天然带着一段哀伤风情,眼珠最美,是真正的金绿色,金色的瞳仁里一丝一丝带着水痕般的绿芒,让她看起来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奇幻之感,像是兽,像是妖,像是任何不该存在于这中土的生命。
这是个典型的南欧美人,让明月出想起了那部著名的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的莫妮卡·贝鲁奇。
这美人的名字自然也很美,就叫西西。
明月出听着这名字总想到茜茜公主,哎,也不是什么好命的女人就是了。
按说欧美人的身形总是比亚洲人高大些,但大概是在这个世界里欧美那一带也没有五臧六合之分,而眼前这个西西美人显然也不是什么半神血统,自然比起五臧土著来说,显得娇小玲珑。
一个从异国他乡来的美人,到了五臧看着一大群又高大又有本事的五臧人,思乡心切,没有朋友,水土不服,自然郁郁寡欢。
“也是当初这一路太远,只有西西和她一个姐妹活了下来。我也不知道她的姐妹去了何方,只是心疼西西成日里以泪洗面。她也不记得她生辰究竟是什么日子,我把买她那日算是她的生辰,希望能庆贺一番让她开心。”李宝盆虽然年纪大了,但是风流不减,提起美人垂泪时,自然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那样子好像在宝瓶古物上看见了裂痕。
“当日可有宴请?”十二楼主问。
李宝盆点头:“自然是有的,但她的身份在这里,也不好大肆铺张,请的不过是我的挚友,他们也带着小娘姬妾来赴宴。男席叫了遇仙楼,女席么,既然都是小娘,不求奢靡,但求新奇精致。”
明月出这也听明白了,李宝盆是让他们负责那些小妾们的宴会,因为都是姬妾没有身份,自然不能铺张,但也要表现出李宝盆的面子,所以要走新奇有趣路线。
横竖他们李家侍宴是借着这个皮囊打探消息,也不是打算真的铺展生意在五臧立足的,所以大家也就不在意客人的身份,小妾不小妾的不要紧,赚点钱吃口饭而已。
十二楼主也就应了下来。
前头有小厮来汇报,李宝盆丢开美人,留下一句:“你们只管问问她有什么想吃想玩的,不必心疼钱。”
众人也只能答应了,在一群丫鬟的陪同下与美人西西闲话。
一套闺阁里,美人西西半躺榻上,倚灯翻着书,也不回答明月出问的问题,不知道在思考什么,难得很安静。
好在明月出也不是全无收获,她看着那美人翻着一本图册,里面都是些异域风情的图画,看着那城池水网弥补,小船两头尖尖,正是威尼斯的水上交通工具刚朵拉。
美人没什么毛病,只是想家。
明月出想了想说道:“我听闻海外之国,有一种海鱼,身体柔软,体内藏有墨汁。那墨汁是海鱼的御敌之法,生自海鱼体内,十分干净鲜美。用那墨汁和面,做了汤饼十分鲜美。我在渡口见过售卖这等墨汁的店铺,若是买来那墨汁做成汤饼,不用混汤,只捞出来汤饼,收上脂油和香料,再搭配些白鱼肉之类,应该十分好吃。”
那美人一愣:“我家乡用那墨汁做汤,我是很久没吃过。”
明月出嗯了一声:“做汤么也不错,但是鲜味散了不少。做汤饼,把片儿做成鱼鱼儿大小,细长一些,这样收汁儿以后十分入味,摆起来也好看些。再有肉枣搭配炒了也不错。”
那美人又一愣:“你去过我的家乡?”
明月出摇头:“去是没去过,但看过前人笔记,是一处很美的地方。我听闻有做城池叫做维吉尼亚(威尼斯的意大利语音译),城池色彩缤纷,如梦似幻,建在海中,与天墉城一样,都是天国渡口,十分之美。”
那美人眼睛一湿:“那便是我的家乡。没有你讲的那样美,但来往船只许多,又富有又热闹。”
明月出当然知道古代的威尼斯不会那么漂亮,但夸一夸人家故乡总能拉近彼此的距离:“总归是海中奇城,我们这边没有的。”
那美人呜咽一声:“可恨我被人抓来卖到这里,连一口好鱼肉也无。”
明月出琢磨这美人汉语说得这么好,显然卖来这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怜她到了李宝盆手里,李宝盆有钱,看不上渡口打来的杂鱼,自然不会天天吃,所以美人西西当然也吃不上类似家乡的味道。
“那么既然是你的生辰,我就多做些鱼。”明月出回忆了一下意大利的饮食文化,想了几样古罗马时期就有的饮食,一一说了,果然十分对美人西西的心思。
这样说定以后,明月出四人走的时候,美人西西还依依不舍地送了出来,让伺候她的丫鬟仆人都很吃惊。
怎么就突然和几个侍宴这么亲密了?!
明月出看着满地震惊脸,轻叹一声。
不过是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