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大雪殿,殿外宫门上挂着的牌匾擦得锃亮,牌匾内遒劲字体闪着金光,经过牌匾下绕过影壁进去,想要找到大雪殿的主人,必定要先别管前殿,踏上游廊,沿着曲折游廊经过梅林和镜湖,在后殿的书房之中才能找到他。
而今镜湖回廊的这一头站着一位温文尔雅的书生,他手里拿着一卷竹简,隔着镜湖遥望对面,脸上带着浅浅笑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殿下,还,还是没有什么消息。”前来禀报的宫人有些紧张,声音也微微颤抖。
“无妨,继续。”那书生向前迈了一步,露出腰带上挂着的玉佩,上面刻着复杂又陌生的符文,偶尔一动,闪过一丝不属于玉质的宝蓝莹光。
那莹光晃了宫人的眼,让宫人忍不住劝:“那是金乌玄鸟灯啊,殿下。”
书生回头笑:“我有感觉,是他。”
“是,殿下。”宫人垂下头,恭敬地应下。
宝蓝莹光随着书生的步伐在衣料褶皱之间时隐时现,沿着游廊走上湖面,又走进了那布置得太过简素的书房之中。
“老六啊。”一只清瘦的手拂过那些纤尘不染的竹简珍本,稍稍停顿之后又唰啦一声将那些孤本拂到地上。
“……这些年,太难了。”
“这些年,我一直觉得这宫殿总在下雪。”屠博衍跟着明月出走入月色下的大雪殿,白玉台阶被月光照得泛出青光来,石料之中的点点纹路好似落了薄雪的地面,让整座宫殿看起来清冷寂寞。
“洗澡水都放好了?行了,下去吧。”明月出扮演王妃其实不像,她一点儿名门贵女那种矜贵劲儿都没有,但这一刻她把宫人们都赶走的模样倒是有点像了。
屠博衍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为什么让他把这个梦境延长,为什么立刻离开宴席回到大雪殿,为什么一脸严肃。
又或者说,他大概猜到了,只是太狡猾,想要不露声色,想要再多讨要一点。
寝殿里月华帐被玉钩挂起,垂下的珠帘朦胧一片,朦胧里伸出一只手来拉住了他:“赶紧进来吧!”
天旋地转,屠博衍被一团锦被压在身下。
锦被拱了拱,露出个脑袋来,满脸都是皱眉抿嘴,是明月出难得一见的气急败坏的模样。
都很紧张啊。
“你裹得好像一个上古珍本。”屠博衍脱口而出。
就,里三层外三层的。
明月出被子里的手掐了一把屠博衍的胳膊:“你的比喻还能更烂一点吗?你上古见过我这么好看的珍本吗?”
屠博衍立刻闭嘴。
明月出转眼看了看屋子另一头那一对红蜡烛。
屠博衍又忍不住说话:“五臧并无必定着红的婚俗。”
明月出一甩睡袍的袖子,挡住了屠博衍的眼睛:“我乐意穿红的怎么了?”
许久,屠博衍在一片晦暗之中听见明月出颤着声音说:“你不是说我像珍本吗……那,你打开看看啊……”
爱书之人并不是都有收藏珍本的喜好,但任何一个爱书之人能得到一卷珍本,毋庸置疑必定会珍而重之。
一定要沐浴更衣焚香,将珍本妥善放在柔软的素色棉布之上,用洗得洁白无瑕的手指解开包裹住珍本的锦缎,捧出绫子缠绕的本体,再怀着一颗朝圣般的心,一个一个解开绫子的盘扣绳结,这样才能露出珍本本身。在细细阅读珍本之前,先享受珍本的装帧材料是必须的,若是竹简,光滑会随着灯烛照出来,盈盈润润笼罩一层玉色,若是纸张,灯烛则会把素白照得一片温暖,入手也会更加柔软。这样饱览珍本的美貌装帧之后,才能开始真正阅读里面的内容。开头未必是绝美的,但探索的过程务必要有耐心,一字一句总会慢慢将人代入情景之中,再品尝清溪般流淌而出的辞藻,便会尝到真正的滋味。最好的珍本必定会在某一刻赐予阅书人至高无上的通灵,那一刻神思万众,仿若与天地沟通,更会余韵悠长,让人无法忘怀,甚至会迫不及待地开始再读一遍,又读一遍。
许多文辞华美的大家将人世种种比喻为书籍珍本,从前屠博衍觉得人世种种便是书香海海,所珍爱者未必只有一本,但今日屠博衍明白其中奥秘,在遇见了那一本之后,也变的确只有这一本让人能够瞬间成神,容纳整个宿命。
哪怕只是在梦中,能读到这样一本,也是人生至幸,再无它求。
屠博衍觉得他自己也变成了一本书,一本线状的古籍,从一开始便装帧得庄严肃穆,每每翘了一点页角都要被镇纸反复压平,每每松了一丝封线都要重新上针,紧紧匝住。
端庄、严谨、肃穆、理性。
他本来以为他这本书一直如此,被人束之高阁,被人望而却步,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将他从高高的书架取下来,珍爱地抚摸,迷恋地欣赏,骄傲地炫耀,澎湃地占据,彻彻底底,里里外外地读懂了,仔细阅读他的每一个字,哪怕页面已经泛黄,在他的扉页和封底留下痕迹,甚至在读到最精彩的那一刻,将他的缝线扯断了。
断掉的缝线再也无法束缚字里行间的思想,那一股力量好像冲出闸门的洪流,将他整个人撕碎,飞扬在天地之间,天地见到他的一字一句,他也见到了天地的一道一行。
这一晚大雪殿里的所感所见,就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尘封已久的门,通往了一段新的旅途。而这把钥匙他们已经寻找了太久,急得整个世界都为他们奔忙,而当他们握紧钥匙的那一刻,所有横冲直撞的情感都得到了宣泄,一股脑嵌合到了它们最应该去的地方,严丝合缝。
原来弱水里两人一身的相遇并非是一段孽缘的开始,而是一个旁人永远无法比拟的奇迹,只有这样两个人才能真正的彼此心意相通,感对方所感,想对方多想,这是人世间不可能存在的相遇,是对两人徘徊于生死之间许久的补偿。就像是上卷与下卷终于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起承转合都有了意义,故事在故事里闪光,故事在故事外延续,完整的故事变成了一个世界,容纳下新的寰宇。
“我们也挺神的吧。”
“嗯?”
“就是,我们来自不同的世界,然后又一起创造了这个世界。”
“你感觉到了?”
“我当然感觉到了,这个世界现在已经不仅仅是梦境了,我看它也要自成一派了。从,从那样开始,你看连这些珠帘都细致得不得了,这和梦醒的现实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这是我送给你的世界。”
“果然成了我的人,就会甜言蜜语了。醒醒,还差一步呢,还有一半要在梦醒以后的某一天完成,可不是今天这样就算了。”
“今天?这样?算了?”
“我错了!大神饶命!”
“……行吧。”
片刻之后,汹涌的风暴渐渐平息,变成青萍之末的温柔清凉,缓缓拂过几行诗句。
“我说睿王殿下,这个梦到这里还不结束吗?”明月出一动不动摊在床上,她甚至有点理解为什么要抽一支烟提提神,她现在也想喝一杯咖啡,不然她真的要睡死过去了。不过理智告诉她最好不要睡,梦中梦是很危险的,她要是一睡着不小心遇见香雪郎还好,不小心遇见香九郎就麻烦了。
不过这个梦竟然还没有结束。
明月出艰难地动了动脖子,问屠博衍:“到此为止了大神,就算是做梦,也需要体能啊。”
屠博衍被明月出打断了思绪,好像突然想起今夕何夕,此地何地,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半天才道:“我悟了。”
“你别跟我说你悟出那半阙鬼神盛宴图谱缺的那一块奥义了。”明月出伸手按住屠博衍的肩膀,“我是醍醐吗?给你灌顶了?”
屠博衍脸一热:“别胡闹了,诶,你别动了!”
说着,屠博衍缓缓起身,拉开了帷幔,帐子坠角的玉石抱球狮子划过地面,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来,拂晓的光透过米粒大小的珠子透进来,在明月出的脊背上洒下一片碎金般的光斑。
明月出伸出手指拨了拨那些碎米珠子,流光溢彩。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荡在心头,让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又知道无须开口。
那就随便说点什么,说什么都是高兴的。明月出歪头看着屠博衍,她的屠大神的确不需要她开口就知道她想要什么,说什么并不重要,她只是想要这一刻延续。
“鬼神盛宴这种东西,其实并没有蕴含什么天地神力,完美魔法。它只是用一连串相互作用的仪式来引发人们的心念一动,用这种心念之力牵动天地,换取想要的效果。”屠博衍在拂晓光韵里转头凝望明月出,“就很像你说过的那句话,你若全力以赴奔向你的目标,全宇宙都会来帮你的。”
说着,屠博衍伸手挡住碎金光芒,好像抓住了什么似地拿给明月出看。
明月出在屠博衍的掌心见到了一丝蓝色莹光:“这是弱水里的……”
屠博衍一笑:“你懂了吧?”
明月出恍然大悟:“我懂了。我们见到的那些暗流其实不是弱水里的水流,而是一股一股的心念之力,是愿望、记忆、想法。所以鬼神盛宴最原始的驱动力并不是那些复杂的仪式,而是你利用它所祈求的东西,是你最强烈的,不可抗拒的愿望吗。”
两人相视一笑,笑着笑着,又是那只手从碎米珠帘里伸出来,把屠博衍拽了回去:“再,再延长一天吧。”
殿外的拂晓之光又缓缓退去,就像拂晓也有神智,也懂情怀,它与月光打了一个商量:你快回来,悄悄的回来,一点点的流光就足够,不要打扰交颈而眠的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