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看来是成了？”华宴之中，珠帘之后，一个年轻的声音问。
“回殿下，是的。”一个俊美清癯的男子收敛一身气息，毕恭毕敬地跪在贵妃榻前。
“他怎么选了那么一个下等的妖怪？”年轻的声音又问。
“回殿下，那妖怪生得与他从前的恋人很像。”俊美清癯的男子恭敬地说。
“呵呵呵呵，不曾想竟是个痴情种子。”年轻的声音浅笑出声。
“回殿下，总归是青梅竹马一起的。”俊美清癯的男子继续解释。
“也罢，成了就好，你看他来时，我还以为你是心地纯善，收容一个苦命人呢。”年轻的声音不知道是在嘲讽还是在叙述事实。
“回殿下，纯善之人，办不成殿下吩咐的事。”俊美清癯的男子回答。
年轻的声音长长地哦了一声：“兵马司的人可与你接洽过？”
俊美清癯的男人腰更弯：“回殿下，还不曾。”
年轻的声音有些不耐烦：“那些臭大头，一个个没什么本事，脾气倒是不小。罢了，让协会那边去说吧。”
俊美清癯的男人连忙点头：“回殿下，协会倒是十分配合。尤其是与我接洽那位干部，很有能力，事必躬亲。”
“你是说带着个玳瑁眼镜的？”年轻的声音嗤笑一声，“事必躬亲，就是没本事。打工的工具人而已。”
俊美清癯的男人习惯性地忽略上位话语里偶尔冒出的奇怪词语，只是凭着意思顺从道：“那位干部能将小事做得熨帖仔细，不辞辛苦，也是不错的。”
“九郎，说来你们香家的生意如何了？”年轻的声音有些好奇。
“回殿下，哪怕少了我，香家也还是香家，自然运转自如，只是如今的主事人还捏在我的手心里，所以也不能算作是真正的少了我。”俊美清癯的男人略有调侃。
“我就喜欢你这个调调，万事总安排得滴水不漏，狡兔三窟。”年轻的声音说着，想起什么似地笑了，“不如我唤你兔儿爷如何？”
“回殿下，这里是五臧而非六合，九郎当不起一个爷字。”俊美清癯的男人回答。
“那你可知最近大爷的行踪？”年轻的声音状似随意地问。
“回殿下，此事尚不归我管，但从民间所闻，太……大爷应该是代父祭了泰山。”俊美清癯的男人想了想才回答。
“泰山啊，去了泰山的哪怕是死，也会追封为帝。”年轻的声音轻叹一声。
“追封不算封，人死如灯灭，再高的尊荣又有何用？”俊美清癯的男人不赞同。
“这话正合我心。”年轻的声音来了兴致，“九郎，你可有看中的人？赏你几个？”
“谢殿下的赏赐。”俊美清癯的男人说着，侧耳倾听，“殿下也该移步观景台了吧，烟花开始放了。”
“是啊……”年轻的声音幽幽地开了口，“也罢，今日横竖无要事，这宴席也难得，你且在此乐一乐吧。”
“多谢殿下。”俊美清癯的男子敛衣而礼，佝偻着身子，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只是一离开那重重幔帐，花香馥郁的房间，他便倏地直起腰来，眼神冷冷地问，“白仙们还未发现吧？”
“回九郎，没有。”有属下凭空似地冒出来，一一数着白仙一族几个家族的行踪，最终猜测，“或许那位小姐并非重要之人，因此还无人知晓她已经失踪。”
“找了这么个……以男充女，岂是那么容易扮的。女人这等生物，又何曾是碌碌男子能理解的。”香九郎说罢，也不理会属下的回答，兀自大步流星地朝着外面走去，一路烟花阵阵，当得起金龙玉鱼舞，可他不看毫分，似乎完全不关心人间芸芸众生的热度。
“今日就不算过年了，大家怕不是把家里没放完的烟花都拿出来放了。”明月出望着夜空之中的烟花，此地是一处高楼，楼上风景独好。
这已经是李家侍宴的第七份订单，这一次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夜宴单，要过了子时才开宴。据说这是白仙一族先祖的生活习性，昼伏夜出，因此子时后才是他们欢快的时候，酒肉宴席会通宵达旦。
距离晚上的生意时间还有三个多小时，明月出也就不紧不慢地跟着大家准备晚餐的材料。就连屠博衍也很有闲心地在研究新的鱼脍图案。
明月出走到大郎旁边，看着他作弊一样，拿了一张李仙踪的寒冰符，稍微让金色虹鳟鱼的肉挂了一点霜，然后慢慢地切下几片来，用瓷刀镂刻着楼阁人物的图案。
就知道他切个鱼脍也不会老实的！明月出很上道地拿起几颗盐梅，剥了梅肉，放在小罐子里用杵细细研磨起来。
中国古典饮食文化里最璀璨的明珠，金齑玉脍，就是这样，由最顶级的手艺和最鲜美的食材，搭配最讲究的蘸料组成的。
鱼肉之鲜，大多都可以作为脍来食用，也就是俗称的生鱼片。明月出是吃生鱼片的高手，日本的米其林三星店也吃过好几次了，但是日料大师的切片手艺必然没有大郎这么手起星落，状如飞雪，调制酱料的手艺，恐怕还要逊色不知道几筹。
但凡是五臧六合的老饕，就是没有最顶级的厨艺，那手艺也绝对可以算是一流的。经年累月对食物的追求，足够让他们强迫自己掌握一门最起码让自己吃得下去的手艺。
在唐代之前，食物的味道都是主要靠蘸料，甚至羹汤来决定的。比起食材的新鲜度上的比拼，蘸料羹汤的配方才是重中之重。名厨们手里捏着代代相传的秘方赖以生存，这种神秘的配比像是魔法药水一样，能让相差无几的顶级食材产生微妙的奇幻反应。
以金齑玉脍之中的金齑来说，蒜、姜、盐、白梅、桔皮、熟栗子肉和粳米饭是最基本，也有记录在册的七种用料。
其中，白梅和栗子肉是最为关键的两样。前者控制着整个调料的基础味道，咸味和酸味，咸味提升口感，酸味刺激味蕾。
十番炮制的泡晒盐渍梅肉，其泡晒手艺，选用的泉水，用盐的产地都是讲究，最好的手艺得出的白梅，上面天然有一层霜雪，因此又叫做玉雪青霜。这种玉雪青霜捣碎出来的梅肉，颜色淡雅，很容易和其余的食材混合，变成漂亮的金黄色，凑成金齑玉脍其中的金。
而金色的基本来源，则是熟栗子肉。
非人们因为寿命的缘故，非常能够保持和传承古方，传统的栗子肉有两种方法——烤制和煮，来做成栗子肉，前者颜色鲜明，后者口感更为软糯。不过明月出么，作为一个正当年的妙龄女青年，昔年也是十分作妖的。她用温泉焖。
天然的海眼温泉，海水微咸，温度颇高，长久泡着栗子，几个时辰就会熟好。
这种海眼温泉焖烧的栗子肉，有淡淡的天生咸味，颜色十分凝冼纯粹，产出的金黄色非常淡雅柔和，肉质也会变得绵而滑腻，水份更多。
这种方法从唐国皇室传出来以后，也有了一个和玉雪青霜一样的名字，叫做百雨金华，形容其观感口感，都像是雨水洗刷后光润澄澈的金器。
因为当初薛宝钗毫无芥蒂，就那么十分直白地把她的配方和秘笈提供给了戚思柔，戚思柔还问了一句：“这样合适吗？”
李唐皇室御用的配方，流传出去，也是一种可以被人争抢破头的金贵事物了。
“这也没什么，就好像画本子被人抄袭一样。配方和用料不过是段子和情节设定，最好的说书人也许会被人抄走漂亮的段落，但别人能抄不走的，却是他如何排篇布局，如何用这些材料设定更有特色段落，才是说书人本人的特色和作品的灵魂——拿着皇族的方子，没有皇族的本事，也弄不到那些食材做法。没有饲养过老虎的人画虎，最后也不过是类犬而已。”明月出和大郎闲聊着长安西市那一段日子，这几天她给客人解说菜品解说出了瘾头，谈论点什么，都能扬扬洒洒一段。
精湛的雕花摆盘手艺和传奇般的古方蘸料，搭配上布置得十分贴合主题的用餐环境就是李家侍宴卖的鱼脍的卖点。因为前面三回每一次都别出心裁，所以在女眷之间颇为传诵了一阵子，这就有人花大钱插队，安排了这一次的夜宴。
说来也巧，白仙一族正是白鼠所在的族众，只不过今日宴请的女眷来自白貂姓氏，刁氏。刁氏在白仙之中武力值颇高，因此天墉城的兵马司里也有不少刁氏的子弟，宴席之间难免互相议论城中各类案情，七嘴八舌的也就提到了墨鱼面馆这一道——原因无它，谁让这一个案子里还牵扯进去一个白鼠呢。
说来就在最近这两三个月，也有几个五臧男性遇害，虽然大多数性命保住了，但也都和墨鱼面店的老板一样，变成了太监。
这几个人可能的遇害场景差不多也是热闹的饭店或者酒吧，夜晚的霓虹和酒精，然后美人的纤腰和藕臂——咔嚓！
有的受害者报案了，还有的没有报案，刁氏们也十分懂行，猜测这些个案之后必定还有数量可观的群案，只是或许丢了那么重要的部位也就丢死个人，有些受害者不愿意报案。
现在刁氏集中想要弄清楚的是，这些男子是主动贴上去的，还是也是被猎取的。如果是前者，那就说明这已经是一种作案的模式，形成了犯罪嫌疑人自己的特色；如果是后者，则可以表明，嫌犯是有的放矢的去寻找某一类目标人群，这种狩猎是具有一定的功能性和目的性的。
做出这等推测的是刁氏的一位女少尹，平日负责城主，自己手里的摊子也不小，期中便有刑名一项。女少尹本人并不经常参与破案，但她的特长是知人善用，能使唤着她的手下们把事情办妥了，效率远远高出兵马司的一群大头，这就十分出众了。奈何兵马司的臭男人们觉得案子办不成丢人，不该怪他们无能，而要怪这位女少尹事儿多，给人家女少尹取了个绰号叫耗子。又奈何天墉城中的老百姓多多少少知道些女少尹的事迹，所以反而管兵马司的人叫臭大头，尊称女少尹一声：“刁少尹。”
这一晚的宴席里明月出偷听了不少这位刁少尹的话，深觉这是个女中豪杰，而且刁少尹儿女十三人，夫君做着珠宝首饰的生意，还有个热热闹闹的家，这放在明月出的年代就是事业家庭双开花的牛人啊！
过了几天，另一场白仙一族女眷宴席上，明月出又见到了这位牛人刁少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