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床明映！报告出来了！”
嘹亮高亢的女音响起，明月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她身份证上的名字，赶紧趿拉着塑料拖鞋去拿，扫一眼各项数值都在正常范围内，不由得送了一口气。
“有一项不太对，血糖偏高了。”那个声音突然开口。
明月出又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病床上，被铁床架子的边缘硌得呲牙咧嘴：“你不要突然开口说话，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那个声音哦了一声，又继续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想想办法带你去法兰克福的医院看一看，我知道我有一个同学，他现在的医院在这一方面很有研究。”
“谢了，不必了。”明月出婉拒。
“如果是资金方面的考虑，我可以帮你。”那个声音又说。
明月出明知道对方看不见，却还是摇了摇头：“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底细，我也不瞒着你，我对我脑子里的阴影已经没有什么想法了，不是说我不怕死，而是我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不想再反反复复跑医院检查，有希望又失望。”
“但是你现在有新的机会，你应该试试。”那个声音理智客观。
“明小姐，你说的是现实，是物质，但我现在更关注我的精神世界。如果我尝试了，我会对你有愧疚感，亏欠感，我会焦虑，我会烦躁不安，我会有很多起伏不定的情绪。比起这样，我还是宁可普普通通的过日子，每天心情平和，过一天就高兴一天。”明月出回答。
“我——”那个声音又想说些什么。
“好啦，我知道你是好心，虽然咱们俩现在这样，但这也不代表你就欠我什么，谁也不想这样的嘛。”明月出打断了那个声音，“而且你也别叫我明小姐了，听起来就怪怪的，你喊我月出，明月，都行，你喊我明月出也行。”
“可直呼大名显得很粗鲁。”那个声音抗议。
“你不是叫屠博衍么，我喊你屠屠吧。”明月出语气愉快。
“博衍，谢谢。”屠博衍语气不悦。
“哎呦，博衍，听起来好像长辈喊小辈，那个什么，姑爷啊，姑爷叫博衍。”明月出开着玩笑，还没把对方怎么着，就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笑得见牙不见眼。
“小月月。”屠博衍反击。
明月出抹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真的，大哥，随便。不少人这么喊，只要你喊得出口，我没问题哈哈哈哈哈。”
屠博衍格外无语。
明月出把化验报告塞进文件袋，数了数日历，周五出院的话周六日还能在家休息，不错。
“你平时是双休吗？”屠博衍好奇。
“不一定，如果是带团就不好说，可能休息不上，但是理论上我双休，如果占用了休息日，虽然不给加班费，但是会倒休。”明月出也挺好奇，“你不休息的？”
“很少。”屠博衍回答，“不过我会自我调节，空闲时间我在自修社会学。”
“你就是传说中那种写了三个小时数学卷子，换一张英语的休息一下，那种学霸。”明月出点开外卖软件，准备把晚饭好好解决了。
“别点这么油腻的，你还在医院。这种明显营养不均衡，而且过度烹饪。不，不是西餐沙拉就健康，沙拉酱其实热量非常高，但是营养性价比不高……”屠博衍在明月出的脑洞里唠唠叨叨。
最后明月出板着脸走到护士站，订了一份医院食堂统一配送的病人盒饭。
“你说我再去摔一下，能把你摔出去吗？”明月出嚼着盒饭里的宫爆葱段问。
“短时间内极小概率事件是很难重复触发的。”屠博衍中肯地回答，“还有，那个，我不太喜欢葱的味道。”
明月出恨恨地又嚼了一块儿葱段，琢磨着她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怎么就突然天降一位大神住进了自己的脑洞里？同知同感？
一周多之前那个周末，明月出吃完大餐回家的路上突然头晕昏倒，再醒来时人已经在医院。因为她脑子里的那个阴影，医院组织了专家会诊，调取了之前医院的病例，在这几天里反复检查讨论，最终还是得出了和前一家医院一样的结果：如果不想开颅，那就注意安全，维持现状。
明月出对这个结果不意外，从小到大她走过多少医院，见过多少牛掰的专家，都没有办法对她的病灶做出准确的判断，这次又怎么会例外呢？
但是这次还是有点例外的，因为在明月出当天晚上打了热水进卫生间，准备给自己擦洗一下的时候，突然有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出现在了她的脑洞里。
那声音十分悦耳，带着绸缎般的质地，和红豆沙那种甜蜜绵沙，让明月出情不自禁想到了大餐里吃到的东北著名小点心雪绵豆沙。
这个雪绵豆沙声称自己因为不知名原因突然在实验室内昏倒，迷迷糊糊之中他记得自己被送到了医院，而后再度清醒就出现在了明月出的身体里，能感知她的感知，体会她的体会，窥看她的记忆，听见她的心里话。
如果明月出的生活是一部少女漫画，这种情况的展开大概是两个人在不断摩擦误会配合适应之中，渐渐产生了情愫，如果是青年影片，可能会有一些不宜言说的福利放出，如果是惊悚小说，或许那个实验室就是导致明月出脑洞阴影的原型，但生活只是生活，所以明月出也只能咬牙跟这个离奇出现的声音协调，还顺便查了一下他所在的国家和地区。
明月出现在还记得，当时屠博衍使用她的身体，谎称是他的朋友打电话给慕尼黑的大学以及他的室友白石君询问情况时，从自己的嘴巴里冒出来的那一串标准流利的德语。
果然从电话和网络能够暂时印证屠博衍的确是一位学习生活在慕尼黑的博士在读生，从大学官网的活动视频来看，还长得挺眉清目秀的，一看就是那种风度儒雅，很有学问的人，举手投足赏心悦目，颇具魅力。
然后就这么一个大学霸大男神，嗯，钻进了明月出的脑洞里。
毫不夸张地说，不仅盒饭里的葱段，屠博衍可以共享明月出舌尖尝到的辛辣，就连明月出昨天来了生理期，屠博衍都能感受到什么叫做痛得恨不得没长腹肌。
好在几天过去，明月出和屠博衍都已经适应了那种突兀和不协调，一个是因为身世曲折本就拥有很强的适应能力，一个是因为天赋异禀对任何问题都有强大的逻辑思考和解决能力。
有意思的是明月出和屠博衍都觉察到了对方对于这个情况的接受程度很高，甚至在过了几天适应以后，还觉得饶有兴趣。
“嗐，我跟你不一样，你虽然不怎么联络家里，但是你毕竟还有家人。我就自己一个人，说句难听的，我辞职以后名字头像一换，我就能立刻变成另一个人，可以完全使用另一套人设。我之前工作里的社会关系都可以抛弃。”明月出吃着最后一坨米饭，“所以怎么说呢，突然有了你这么一个人，我们彼此被迫知根知底，乐观地想也不错，我爸妈都未必这么了解我。”
“你说得对。家人的关系也是一种群体里的人际关系，在信息不对称——”屠博衍又要开始他的理论。
“学霸，大神，打住！”明月出吸取无数次教训，及时使用了粗鲁野蛮任性的打断技能，“遛弯么？还是接着看电影？”
两个人共用一个身体，不管是遛弯还是看电影，都能针对路边的月季和屏幕里的剧情聊几句。
屠博衍想了想：“看电影吧，我想把这一个系列都看了，多元宇宙没有这么简单，但是这个还挺有意思的。”
“行。”明月出核对了一下网友们提供的观影顺序，点开了《奇异博士》。
看着屏幕里同样学识渊博，专业牛掰的奇异博士，明月出深深觉得屠博衍还是这种类型的学霸男神里比较优秀的那种，最起码屠博衍这个人礼貌教养都不错，尤其是他明明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意控制明月出的身体，不征求明月出的同意，但他从来不会这样做，只有当明月出出现危险，比如咖啡杯要掉了，他才会果断出手接住杯子，还要对明月出说一声：“抱歉。”
说到这一点，明月出就很气，明明身体是她的，但她竟然抗争不过屠博衍。他们两个人尝试过，如果两个人都想要使用，屠博衍的优先权竟然在明月出这个正主儿之前。
“我想或许这种优先权并不是按照所属权来区分的，而是按照所谓的某种精神力量的强度。或者物质一点的说，大脑的工作过程是一个放电过程，不同等级的生物电——”
“好了我知道了，你的电力比我强，我服气。”
这个问题其实《奇异博士》这个电影也有一种另外的解读，或者许许多多的科幻电影都有类似的解读，两个人拥有不同等级的“原力”，那么等级高的法师压制等级低的法师就是必然的。
检查、见医生、吃饭、看电影或者遛弯，后面几天的住院生涯就是这么枯燥无聊，但由于有性格迥然于自己的屠博衍在脑洞里叨叨，明月出倒是在琐碎的日常里感觉到了一丝意趣。
一晃儿出院的日子到了，回到久违的家里，明月出对着一沙发乱放的衣物略感愧意。
“你自己拔尿管都没有羞赧，几件没戏的衣服不必这么介意。”屠博衍的话目的是安慰，但并没有安慰作用。
“你难道对一个妙龄女郎的闺房就没有半点好奇，全心全意只想怼我？”明月出听了这话果然也不再觉得害羞，索性摆烂，放好东西就大大咧咧洗澡去。
这一晚回到熟悉的环境里，这副躯壳都觉得放松，连带着屠博衍也睡得黑甜，再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明月出还在梦里，他也不忍心叫醒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放飞思绪。
屠博衍想起了老七的话，老七说越活跃的生物电越可以适配老七的激素，越容易绘制出指令地图。
老七真的会为了一个听起来很超过的设想，下手害自己的同学？
作为同一实验室里唯二两个亚洲人，来自中国的自己和来自日本的老七算得上是米饭之友，两个人也因此租屋住在一起，日常起居更亲近一些。如果是药物，老七的确有机会和嫌疑。
然而老七会这么做吗？这个设想本身也只是设想，而且听起来格外天方夜谭：大脑是人类最费解的精密仪器，想要有什么图谱可以一套理论了解大脑的开发与运作，怎么想都不可能。那必须是一整天复杂的程序，堪比实验室计算机。
可那几天他用负压舱，接触的也只有老七。
屠博衍觉得腰背有些酸痛，想了想翻了个身，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他可不想再听见每天早起明月出抱怨肌肉乳酸，然后因为乳酸二字去买一连儿的养乐多喝。
那玩意甜得腻人！
想到这里，屠博衍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只要是他真的无法接受的食物，明月出这个人也会十分留意不去吃，甚至他不能接受的行为和物件，她也不会去碰。
这个女孩子看起来乐观得过头，又得过且过，但实际心善又仔细。
“嗡。”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屠博衍撩起眼皮一看，是一条信息，发信人白石七郎。
正是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