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那锦衣卫是不是该怀疑，为什么我出宫找的是你，而不是别人？”柳瑾儿笑起来说道，她那对英气秀美的眉轻轻挑扬着，眼中似有闪闪星河，那晶晶亮光，都在炫耀她的有恃无恐。
一场空的眉头一时间根本难以展开，他眼神复杂的看着眼前的女人，脸色紧绷着，“那你为何，来找我，而不是别人？”
他的冰冷，丝毫不逊于这苍茫的夜色，只是这个发自内心的疑问，是冰天雪地里唯一的火星子。
柳瑾儿嫣然一笑，她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开，“因为，我当你是个朋友啊，不过显然，你并不把我当做朋友。”柳瑾儿似有怅然的目光环顾院子四周，她很喜欢这个小院子，安静清幽，每当她置身其中，便让她觉得，自己好像不再是什么柳嫔，不再是什么柳家大小姐，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
一场空紧绷的脸色稍有松缓，似乎心底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而他眼底的阴幽也随之阴转晴，“娘娘既然把我当朋友，那自然是我的荣幸。”一场空说道，似笑非笑的。
“呵呵，我又不是蠢瓜，你少说那些漂亮话了，赶紧把酒菜都端出来才是正经的！”而柳瑾儿却一声冷笑，大大咧咧的说道，俗话说得好，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柳瑾儿如今虽然收敛了许多，但是却不代表，她那霸道豪迈的性格会一去不复返。
一场空不由得轻笑起来，他只觉得，那一声蠢瓜，像极了宁小仇，果然每一个跟她待久了的人，都或多或少的跟着她入了歪道。
他无奈之下，只好让厨房端上好酒好菜，再次在那暖阁中招待柳瑾儿。
柳瑾儿的身份，似乎越来越特别了，对一场空来说。
他能够确定的是，她跟古涵薇不一样，也能算是朱炎烨的心腹，而她也并非刘皇后一流，她曾为大铳立过战功，却在后宫里受到了冷落。
“来年春天，这两株海棠，该开花了。”柳瑾儿杯中的酒摇摇晃晃，她两颊酡红着说道，那双杏眼似微波流转，而绾束着的乌黑长发有些松散凌乱，如这夜色一般，撩拨人心。
“这海棠是当日娘娘所赠，娘娘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来年春天，海棠花定然繁茂。”一场空的目光从那热气氤氲的温酒炉子上挪开，望向窗外的海棠树，他淡淡笑着说道。
他虽然冷过脸，可是不知为什么，对柳嫔的恭维好像是刻在了骨子里一般，严肃没两句，便又变得油腔滑调了起来。
柳瑾儿目不转睛的望着那两株海棠，只见那两株海棠安安静静的立在窗外的屋檐下，而地上是婆娑的树影，似是一对璧人在仰星望月。
“上次我给你的九连环，你可解得出来？”而静默一阵，柳瑾儿却忽然话锋一转，她目光有些急切期待的看向一场空，声音慵懒的问道。
一场空正在斟酒的手顿了顿，他似乎没想到，她还记得那九连环，而回想，也不过是过去了数月罢了，不知为何，他却觉得那九连环的事，已有十来二十载。
“解开了。”一场空笑了笑，坦然的回答说道，柳瑾儿一惊，不敢相信他真的解得开。
“快拿来我瞧瞧，可别想骗我！”柳瑾儿的酒顿时醒了大半，她双目泛亮道，那激动的模样，竟像个十七八的小姑娘。
一场空无奈的摇了摇头，只好命仆人去房间里将那九连环取来。
柳瑾儿看到那熟悉的木盒子，便急匆匆的打开，赫然看到里面躺着的白玉九连环，此时已经被‘大卸八块’，零零散散的堆在一起。
那白玉九连环造得实在是轻巧精致得很，世间少有，她花了十年都未曾解开一环，可是转赠于他寥寥数月，他便全部解开了。
柳瑾儿看着那盒子里的白玉九连环，发着呆，她拿起那一个个莹润通透的白玉环，神色怅然，一场空不知道她是怎么了，不禁困惑的皱起眉头。
“你没事吧？”一场空轻声询问，可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柳瑾儿却突然嗬的一声，痛哭了起来。
面对嚎啕大哭的柳瑾儿，纵使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一场空也茫然失措起来，他不知所措，只能干愣着，外边守着的如画听到声响，急忙冲了进来，却看到暖榻上泣不成声的主子，再看看那盒已经被瓦解一通的九连环，她也沉默了。
一场空给如画使了眼色，那龇牙瞪目的样子，无非不是在困惑：你们家主子该不会是吃错药了吧？
而如画只回了个无奈的眼神，她摇着头：这是我们主子的心结，痛苦难愈。
暖阁里的哭声悲痛难抑，使得这寒冷深夜多了几分悲凉，而一场空与如画都静静的看着、听着，他们不言语，只是任那柳瑾儿哭个痛快。
“十年前，我在西域捡到了这九连环，他告诉我，这是世间罕见的宝物，预示着吉兆，我会有好事到来，后来，我果然真的如愿进了信王府上，当了他的妾。”柳瑾儿一面摩挲着那温凉的玉环，一面哽咽道。
“这、这确实是个好事啊——”一场空楞了愣，随后半打趣，半当真的说道。
可是不料，正在哀思过往的柳瑾儿突然是跳了起来，她直接伸手越过那酒桌，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好个屁！老娘跟个守活寡的似的！都是这破东西害的！”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鬼哭狼嚎道。
一场空怔住，再高强的武功，此时他也不敢动弹分毫，神色惊恐的看着她，像个受了委屈的茶馆小伙计一般。
如画吓得赶忙上前安抚，“娘娘，您、您喝醉了！”她一边劝着，一边把柳嫔的手掰开，扶着她坐了回去是，一场空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不过是一句戏谑，我却当真了，还傻呵呵的认为在当贵妃便是我的好命，可、可他根本就不爱我！我、我这么些年真心全都喂了狗了！”柳瑾儿本就喝多了，又重睹旧物，一时间满腔愤恨哀怨无法排解，失控了便拍着大腿嚷嚷起来。
一场空的脸色惶恐的在一旁陪着笑，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这个曾经威风无数的女将军是把他给剁了。
明明她刚才突然到来的时候，他还烦躁不已，他甚至怀疑她是朱炎烨故意派来的，可是现在听她骂朱炎烨骂得酣畅，他心里的烦躁都消散了，全部的精力也都用来克制自己想要搭腔骂朱炎烨的冲动。
“你！快给我再算一卦！若是算不准！我便砍了你的狗脑袋！”柳瑾儿突然架起一条腿，同时将右手伸了出去，直挺挺的摆在一场空的面前，气势凶猛十分。
一场空没有告诉她，那个九连环本是他的，当年朱炎烨带兵对阿尔什部落开战，他的弟弟云旗也跟随而去，当时司花芜依然坚定的认为，自己的儿子是当皇帝的命，她暗中勾结阿尔什，企图让朱炎烨死在西域。
他担心云旗的安危，便暗中跟着去了，而这九连环，是他母亲的遗物，他一直带着，可是在西域的时候，他负伤之后，便再也找不到了，不知道掉到了哪里。
而当初误打误撞的，柳嫔竟然将此物赏给了他，他拿到手的那一刹那，还以为只是个相似的，拿回来一看，是却没想到正是当初他弄丢的，上面的小缺痕依然清晰可见。
“这、这要如何，才能算得上是准的呢？”一场空看了看她的手掌，不禁得疑惑问道。
“我不管，总之你说我有当皇贵妃的命，这就是不准的！”柳瑾儿借着酒气，霸道笃定道，此时她的脸色红艳艳的一片，那双眼睛却睁得圆溜，眉眼之间的强硬，让人不敢轻易的拒绝。
而是一场空却反而笑了起来，他眉目清朗，声音轻快，“娘娘，你身在深宫，当上皇贵妃，便是最好的命，难道不是吗？”一场空反问道，他的目光带着某种说不清的同情。
一场空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可以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可以不苟言笑满心严谨，可是他依然会心存善念，心存悲悯，他的漠然，只是一种看穿世俗后的清醒明白，而他的悲悯，却是与生俱来的悟根。
柳瑾儿听了，哑然无话，她怔怔的看着他，眼里的期待与希望似乎在被一点点的浇灭，那些无奈，与自悔重新缠住她的心神。
她好像明白了，宿命是不可妄想的，她的此生已被宫墙困住，她又如何能够跨过那高高的墙，去妄想自由呢？
当皇贵妃，是她最好的命，这是每一个在后宫里的女人，最好的命。
她以为自己不想当，那就不是最好的，可是她既然入了这个门，她又哪来的选择，喜欢或是不喜欢呢？
她若想柳家昌荣，若想自己安稳度日，那她必须去争取，当皇贵妃，正是她最好的结果，否则，她一个小小的嫔位是，要如何在后宫存活？
她想要自由的代价，那便是她要放弃一切的荣华富贵，她要接受柳家为她而蒙羞，可是无论如何，她都再也不能做回柳大小姐了，也再也当不成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了，横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为荣华披荆斩棘，要么青灯古佛伴终生。
而在一场空看来，她自然是要为荣华富贵不死不休的，青灯古佛，绝不是她所能容忍，所以在一场空看来，自己给她算的那一卦，并没有错。
暖阁中陷入了一阵猝不及防的寂静，温酒的暖炉上，正在发着‘滋滋’的声响，这样的声响，对于嗜酒之人来说，是冬日寒症的唯一解药。
柳瑾儿的手掌在寂静之中缓缓收了回去，她的神色已经不能只用落寞二字来言语，仿佛一切都静止了，包括她蠢蠢欲动的希望，都在渐渐的被凝固冰封。
这一夜，柳瑾儿喝的酒，比上次还要多许多，上一次，那是浅尝辄止，而这一次，她却是不醉不归。
有什么能够比深宫孤寂，更让人心死的呢？柳瑾儿甚至想到了宁小仇，她心想着，若是自己是她，那该有多好，独享帝王的宠爱，生生世世，他的心只属于她，而她柳瑾儿却从未被人爱过，一切都只是她自己一个人的风花雪月，无关他分毫的花前月下。
可是柳嫔却不知道，宁小仇的烦恼有多大。
宁小仇在御阳宫里有自己的小厨房，虽然皇帝的御厨已经不少了，可是她的嘴刁得很，就独独喜欢吃那两个御厨做的菜，所以朱炎烨便让那两个被她钦点的御厨专门给她做吃的。
小厨房里的几个丫鬟都憨厚老实，宁小仇平时喝的避孕汤药，便是其中一个小丫鬟帮忙熬的。
朱炎烨曾经问过，她喝得是什么，她开玩笑说是助她早些给他下崽子的，他便也笑着，不再过问，甚至还亲自为她吹拂。
可不知道是怎么的，有人从那些毫不起眼的药渣子里，发现了一些端倪。
朱炎烨得知她日日喝着的汤药中，竟然含有浣花草，霎时间龙颜大怒，将小厨房里的人全都叫出来问话，他想知道到底是谁敢在她的药里动手脚，可是众人却都是不知情，那负责熬药的小宫女，更是满脸茫然，不知所措，她一直以为，自己熬的只是普通的补药罢了，那些药草，她哪里分辨是得清楚。
当宁小仇匆匆忙忙从玉华轩赶回来的时候，撞见他正在审问小厨房里的人，宫人跪满了一地，连修离三人都战战兢兢垂首跪着，所有人的身影都在可怜的颤抖着，而他的脸色狰狞暴怒，这御阳宫中，似乎被死神光顾了一般，一时间，凶煞肆虐。
宁小仇怔怔的从大门走过，朱炎烨依然穿着威严的龙袍，她一看便知他刚下早朝归来，而这些日子，她总是昏沉嗜睡，他不忍让她劳累，便随她睡着，自己上早朝，所以宁小仇醒来的时候，早朝不用上，便干脆直接往玉华轩跑。
他看着她，目光还未从阴狠中回过神来，而他鲜少这样看着她，那样毫无温柔可言的目光，从不是她的专属，而这一记冷眸，让宁小仇暗自战栗了一阵。
宁小仇强作镇定着，她大步的朝里走去，内心忐忑心虚不已。
“是我，是我自己，不关他们的事。”她走到他的面前，低着头喃喃的说道，那冷汗涔涔的手不住的绞着自己的衣角，她没想到他会因为此时大发雷霆，而她都已经记不住上一次他如此生气是什么时候了。
四周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他不说话，只是垂着眼盯着她，那眉头皱成了‘川’字，愤怒的脸上显然布满了困惑，而他的沉默让宁小仇几乎透不过气来。
“是谁想要害你？”良久，他冷声开口，声音阴冷僵硬，她相信，他一定听清楚了她的话，可是他却依然问，到底是谁想要伤害她？是谁不想让她怀孩子？是谁想要让他们无后？
宁小仇抬起头来，仰望着他，“是我，那药是我自己配的，我还不想生孩子。”她的话音禁不住开始发颤起来，那双漂亮的眼睛也泛起了水雾，湿汪汪的，人见犹怜。
她跟古涵薇学了几天的医术，便从那些医书上看到了避孕的法子，这幅药其实都是常见的草药，很不起眼，可是配到一起，便又能够避孕不伤身，这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新方子，所以才敢让小厨房帮她熬。
朱炎烨显然不相信，那药方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只要你告诉朕实话，朕保证，不会有人能够伤害得了你。”他依旧克制着内心翻腾的怒意，用尽最后一丝耐心说道。
他依然认为是有人图谋不轨，有人看不惯她受宠，所以要处处使绊子。
从白果中毒，到瑶花阁的毒蛇，再到这汤药里的浣花草，哪一件不是想要对付她呢？她就在自己的身边，可是她还是屡屡受害，这让朱炎烨愤恨不已。
宁小仇着急了起来，她看着他，再次表明：“没有人要害我，是我自己要喝的，我知道那药里面都有什么。”她的声音明明很清晰柔软，但是在朱炎烨听来，却显得尤为的尖锐刺耳。
她自顾的将那药方子里的每一味草药都念出来，平时迷糊的她，此时却异常的清醒，而对于那些药，她的记忆力总是超乎寻常的好。
而她正念着，突然，那古涵薇不知道怎么的，也来了，只见她惶惶恐恐的疾步走进来，面如土色。
宁小仇看到她一来便往地上一跪，战战兢兢的：“皇上恕罪，臣妾来迟了——”古涵薇从未像这般的害怕过，她不再是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在宁小仇回来没多久，御阳宫的人便去玉华轩传达了皇帝了旨意，让她速速赶来，古涵薇知道发生了什么，宁小仇竟然敢自己配避子药，而她的医术还都是她教的，因此，不管此事如何定夺，古涵薇都知道，自己已经难逃其咎。
宁小仇见状，脸色刷的一片惨白，她抢着一般的把剩余的几味药背出来，力求证明此事真的是她自己所为。
朱炎烨的目光已经转开，他不再看着她，而是将目光转向跪在地上的古涵薇，宁小仇想要继续解释，可是却被他冰冷的面色给吓退了。
“静妃，你来说，这是怎么一回事？”朱炎烨居高临下的问道，他的声音反而多了几分轻松自在来，这让众人的心更是七上八下的。
所有人都在期待古涵薇开口，似乎她掌握着他们的命运一般。
“回皇上，臣妾虽然教钟姑娘习医，可从未给她看过避孕一类的医书，臣妾也从未讲授，因此，钟姑娘对避孕药理，并不知晓，此事，应该是他人所为。”古涵薇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她镇定自若的回答说道。
宁小仇傻了眼，“你怎么能说谎呢！明明我背过那本书的！”她着急喊道，难以置信的看着睁眼说瞎话的古涵薇。
“钟姑娘，我没有说谎，你就算怜悯下人，也不该把此事往自己身上揽，你可知这样既会伤了圣上的心，还会连累我的性命吗！”而古涵薇却直接了当的说道，她言语虽然客气，可是那语气却严肃十分，不容质疑。
“我！”宁小仇从未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她说慌，下人们定会没命，而她若是说实话，古涵薇便会被她所连累。
“够了！”突然，朱炎烨怒吼斥道，院落中，一片死寂，宁小仇怔然的望着他，眼泪忍不住簌簌的滚落。
“厨房里的人，一律处死，但有求情者，一并处决。”他看着宁小仇，一面声音冷淡平静的说道，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不！”宁小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她嘶声喊道，“这是我一人所为！跟她们无关！”
朱炎烨只是冷静的看着她，不曾理会，锦衣卫们按照旨意，将小厨房的宫人全都拖下去一一处死，那些曾经因为被宁小仇挑中而沾沾自喜的人没想到如今竟然会遭此横祸，一时间，宫苑内哭喊声交织了一片。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他们！是我自己！你不能这样！”宁小仇嘶声哭喊，她跪在地上乞求着，可是朱炎烨却无动于衷，他面色冷沉的拂袖离去，任由她跪在地上哭着。
御阳宫很快恢复了肃冷，宫人们徐徐退出，那些被处死的人，渐渐的也被拖远了去，他们会去到该去的地方，而这御阳宫是见不得血的。
古涵薇悄悄的的点了宁小仇的穴道，顿时间，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寝屋中正在更衣的朱炎烨立刻冲了出来，他身上只穿着里衣，面色惊慌不已。
“臣妾点了她的穴道，只是会昏睡几个时辰，无大碍。”古涵薇一边扶着是昏迷不醒的宁小仇，一面冷静说道，她的脸色这时候也才渐渐的恢复正常，方才，确实是一场惊心动魄。
朱炎烨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太监郭槐紧张的捧着衣裳跟着，而他却仿佛感受不到寒冷，穿着单薄的衣服，直接走了出来，一声不吭的将她抱了起来。
“你也起来吧。”他将宁小仇抱起，而对依然跪地的古涵薇说道，那声音余怒未消，可是却满带着疲倦。
“臣妾有罪，还请皇上责罚。”古涵薇跪在地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