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而他走着,忽然身后的石阶上传来一声清脆而霸道的叫声,他本能回头看去,看到宁小仇站在那石阶上,皱拧着眉头。
他不得不承认,朱炎烨的眼光是极好的。
“你就要走了吗?怎么不留下来吃饭?今晚的饭可是我亲自煮的!”她有些闷闷不乐的问道,眼神澄净无双。
朱炎煦哑然苦笑,“下次吧——”他没了力气客套,只是苦涩的应道。
这时候宁小仇却小跑而下,她从身后拿出一大袋东西来,塞到朱炎煦的手里,雷家兄弟见她粗鲁,不由得想要上前阻挡,但朱炎煦却欣然接住,“回去的路挺远的,这是我亲自包的饺子,你们路上带着吃吧。”她热情的说道。
朱炎煦忍不住笑了笑,他手掌心传来那袋子里的温度,心里不禁也跟着暖和了起来。
“谢谢——”他淡淡道谢,而宁小仇豪气万丈的摆了摆手转身回去,蹦蹦跳跳的模样,很是活泼。
“宁姑娘——”而这时候,朱炎煦却又忽然叫住道,宁小仇回头,困惑的眨巴着眼睛。
“你的长生锁真漂亮——”他轻笑着夸赞道。
宁小仇猛然一惊,她下意识的捂住自己的胸前,此时的长生锁被她藏在衣服里,她没想到朱炎煦会注意道,顿时间,她的脸上满是窘迫的神色。
“想必皇上一定是爱极了姑娘,才会将自己的名讳镌刻上去。”他仰着头看她,微微笑道。
宁小仇气恼的瞪着眼睛,“你怎么话这么多啊?!赶紧滚!不然我可要放狗了!”宁小仇气得嚷嚷道,雷家兄弟看着她放肆,气得心堵,但是朱炎煦却笑的很开心。
主仆三人顺着长长的石阶走下来,一路上都没人说话,雷家兄弟也不知道朱炎煦是怎么了,气氛很消沉,而且平时他们来太和峰都是会住上几天的,可是这一次,他却急着回去,片刻也不再多待。
他们知道,朱炎煦和太和大师之间肯定是发生了什么,那脸色不对劲,而且刚刚他们走的时候,太和大师也没有来送行,连静修也不见踪影,这么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
“公子,刚才是怎么了?您的脸色不太对劲——”下山的时候,雷火忍不住开口询问,朱炎煦的样子实在是让他们担心。
“没事。”朱炎煦只是淡淡的应道,他手中拿着那袋饺子,温温热热的,好像此时此刻,那袋饺子就是他身体所有温度的源头。
雷火想要帮他拿,可是他却抱着不放,那脸色颓然而苍白,好像是个病入膏肓的人。
朱炎煦明白了一些事,他的病其实不是治不好,至少对于太和来说,并不是太难的事情,这么多年他的病情一直反反复复,都是有原因的,因为太和根本就不想治好他,即便他对天下人来说,是天之骄子,是最为尊贵的皇子,可是对于太和来说,他是个仇人的儿子,罪该万死。
他以为自己避开皇权争斗,数年不曾踏足上京,就可以远离那些是是非非,可以明哲保身,但是没想到,他的身份注定了他这辈子都安宁不了。
太和的一番话,才让他真正的意识到自己这些年真的做错了太多事,他不得不直面自己内心的阴暗面,即便他多么的想要遗世独立,多么的想要不问世事,但是他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脱身。
朱炎啸并不养有娈童,喜欢养娈童的人是他自己,但是别人不会知道他的秘密。
当初太子之位触手可及,他相信自己才是天下的明君,所以为了天下人,他认为区区一个娈童的死,是微不足道的,只要可以把朱炎啸拉下水,他都觉得是功大于过的。
可是到头来,都只是一场空,他什么都没得到,只能在这太和谷中孤寂度日。
不过,即便知道太和大师故意不治好他的病,他心里也没有太多的波动,因为如果他不是身在太和谷,只怕会陷入更大的险境之中。
如果他的父皇真的知道他的母亲根本不是自己心爱之人,那么他的父皇一定会不择手段的报复,这是毋庸置疑的,他太清楚自己父亲的手段了。
这世上最讽刺的,不亚于此,他的母亲因为妒恨自己的姐姐,所以把姐姐的孩子折磨成丑奴,当成他的玩物,这是多么的狠心,他是同情云旗的,尤其在他知道,云旗其实也是大铳的皇子时,他的心情更是复杂得无以复加。
而如果他的父皇知道他母亲所做的一切,知道自己心爱的女人被杀死,而自己的孩子被虐待折磨得不人不鬼,那么他最好的报复便是杀死她最爱的人,杀死她唯一的孩子,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呵呵——”朱炎煦失魂落魄般的走着,忽然,他发出一声冷笑,雷家兄弟不明所以,但是也不敢问。
如果当初那碗汤羹真的是他父皇朱盛林让人送来的,那他可真是这世上最可悲的人了,本以为自己父慈母爱,但是却不想,父亲对他的疼爱充满了误会,朱盛林不过是以为他是自己心爱的女人的孩子罢了,只有对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所生的儿子,他才会那般疼爱,可惜,他不是,他不是司花芜的孩子,他的母亲是司赤芍,是那个被视为灾星的朱雀公主。
他其实得好好感谢司花芜,要不是她,他的身份根本不会这般尊贵,不会出尽了风头,因为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司花芜的孩子,所以对他毕恭毕敬,然而事实却是,他的母亲跟司花芜除了脸长得像之外,再无相似的地方。
他的母亲抢走了自己姐姐的一切,这么多年还一直处心积虑的想要除掉那些知情的人,而如今,她仍然以宠妃的身份守在自己丈夫的身边。
远在九成宫的德太妃不会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最爱的儿子是何等的悲凉,她早已经把自己当成真正的司花芜了,跟朱盛林相互厮守,是她这辈子最为幸福的事,如果朱炎煦能够再当上皇帝,那么她这一辈子就会是圆满的了。
只可惜,她怎么能斗得过朱炎烨呢?朱炎烨幼年丧母,但是一直不被父皇喜爱,明明在众多兄弟当中,他是与父皇最相似的人,可就是因为当年一个所为的得道高僧算了一卦,称将来朱炎烨命中与父亲相克,他会像一把大火,将朱盛林燃烧殆尽,其实说来,不过是当年的得道高僧觉得尚不满两岁的朱炎烨将来会篡位弑父,所以朱炎烨也就成了宫里最不祥的人,也成了皇上最不喜欢的儿子。
可是讽刺的是,没想到得道高僧的话真的灵验了,朱炎烨果真当了皇帝,而朱盛林却无力阻挡。
但朱炎煦如今却明白了,其实不是因为那些算卦的人算得准,而是因为他们当年随手算的一卦,注定了人的一生,他的母亲生来也不是灾星,而是因为在部族里受尽了冷落虐待,心灰意冷之后,才一步步的成为如今的模样,同样的,朱炎烨生性也并非如此,他不过是被那一卦牢牢的锁住,他注定是要篡位的,如果不这么做,他就无法存活,是那些卦象,促成了这一切。
朱炎煦身心俱疲,他注定是无法逆转天命了,母亲的真相给了他最重的一击,本以为他再也不用挖空心思当皇帝了,当初的一切也都会随着时间渐渐的消散,他和他的母亲可以平稳的度过余生,可是如今看来,他的母亲从一开始就错了,她从一开始就犯了欺君之罪,这是无法逆转的。
一路思绪混沌,体弱多病的朱炎煦因为心中积郁,在下山的过程中,突然吐出了一口鲜血来,雷家兄弟焦急的想要把他送回太和峰,可是他却执意不肯,他只想尽快回到自己的草庐里,好让他得意喘息。
可是当他走到山下的河谷边的时,身体再也无法支撑,虽然太和大师给他用了新的药,照常说来,应该是可以维持一个月的,但是因为他的心绪波动过大,那气脉四处冲撞,导致他一时间难以恢复过来。
雷家兄弟心急如焚,他们扶着朱炎煦坐在河边,试图让他舒服一些,他们尝试为主子度入一些真气,可是他们功力并不十分深厚,即便使尽浑身解数,朱炎煦仍旧难以平静。
“王爷!咱们还是赶紧回山上去吧!”雷火跪下来求道,他此时满头大汗,自知他们兄弟二人都救不了朱炎煦。
可是朱炎煦仍旧坚定的摇头,此时的他浑身冷汗涔涔,身体止不住的颤抖,没有一丝的力气,就好像是被抽掉线的木偶一样狼狈。
“王爷!这样下去,您会没命的!”雷冰焦急道,他们束手无策。
“不、快、快带我回去,我、我要写信给母妃——”朱炎煦喃喃道,他用着仅剩的一点意识坚持说道,他不能再回太和峰了,他需要自尊,决不能再去求着太和救命,因为他知道,这么多年,太和对他的救治,不过是一种施舍,一种侮辱罢了。
“命都要没了,还记得写信。”而正当雷家兄弟焦急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河对面传来一阵冷笑声,那声音醇厚有力,语气中满是嘲讽。
三人顿时惊起,他们纷纷抬头看去,只见那河对岸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那男子身材高大颀长,脸上却带着面具,雷家兄弟二人下意识的握紧了刀柄,只因对面那人实在诡异,他什么时候出现的,他们竟然毫无察觉。
朱炎煦虚弱的证睁眼望着河对岸,那身影,那声音,对他来说是熟悉的。
他没猜错,他果然也在这里。
而那对岸的人说完,却飞身越过冰河,他的轻功极好,整个中原,像这样的身手,并不多见。
雷家兄弟几乎是同一时间拔出佩刀,他们警惕的迎着那黑衣男子,心中紧张不安十分,可是朱炎煦却淡然镇定的示意他们放下,不必惊慌,因为他知道,那黑衣男子如果真的想现在杀了他,那他们也只能认命,不必做无谓的反抗。
那黑衣男子就像是一只空谷的蝴蝶一般,轻然的落在河岸上,他站在朱炎煦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朱炎啸,那面具下的双眼冰冷而充满讥笑。
“呵呵,皇兄,你这是要来索我的命呢,还是来看你的长宁的呢?”而朱炎煦率先打破寂静,他笑了笑问道,即便此时的他动弹不得,但他的眉眼仍旧清冷俊秀,那股冷清与众不同,似乎是不曾沾染这人间的烟火一般。
那黑衣男子不说话,他只是默默的伸手摘下那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俊朗刚毅的脸,雷家兄弟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皇上恕罪!小的罪该万死!”他们二人吓得将手里的刀剑往地上一扣,随后惊恐的跪地呼道。
朱炎烨神色悠然,他一身玄色锦袍,威严十分,但刚刚带着面具的模样,让人只以为这是个身价不菲的贵公子。
“起来吧,你们也不过是为了护主,没罪过。”他把玩着手上的面具,笑着说道。
“多谢皇上!”雷家兄弟吓得暗暗发抖,是他们万万想不到,日理万机的皇帝竟然会出现在这荒野的山谷里。
“呵呵,咱俩有好多年没见了吧?”而朱炎烨负手而立,他垂眼看着地上的朱炎煦,笑着话家常起来,好像他根本没看到朱炎煦此时的狼狈病弱一般。
“五年了,上一次见皇兄,是在父皇的寿宴上。”而朱炎煦即便已经体力不支,但是他仍要提着一口气说道,毕竟是这样难得的机会,曾经他是尊贵的九王爷,无人能比,而他是最不受宠的皇子,常年征战在外,战功却都故意被消磨。
可现在,他是大铳的皇帝,而他则是个靠母亲欺骗作恶受宠的王爷。
“没错,朕记得当时,你为父皇送了一块稀世罕见的太岁,可把父皇给高兴坏了。”朱炎烨想了想,随后笑着说道,兄弟俩五年未见,再见时却物是人非。
“当时皇兄刚刚平定了塞北各族战乱,收复北疆山河,父皇可是高兴得睡不着觉呢。”而朱炎煦却笑着说道,兄弟两人明明看似都在开心的回忆往事,在叙旧,可是气氛却显得诡异十分。
朱炎烨听了,却忽然仰天大笑,“父皇哪里是高兴地睡不着觉啊,朕想,他应该是担心得夜不能寐吧——”朱炎烨幽然道,他双眼迸射着明亮而坚定的光,那股王者霸气,让人不敢直视。
朱炎煦真正意识到,他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君王了,不再是当初那个忍辱负重的信王。
“也是,父皇生平最忌讳功高震主了,而皇兄你战无不胜,北疆诸族都愿意归顺于你,父皇自然要担心。”而朱炎煦想了想,苦笑说道,他不曾想自己有一天也跟朱炎烨一样,不得不恶意揣度自己父亲的心思。
“罢了罢了,咱俩难得见一面,不必说那些烦心的事。”朱炎烨笑着说道,很是大度豁达,其实如今他根本不在意,不管当初遭受什么样的对待,他也从不去记恨,因为他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清扫掉一切,他总是这么胸有成竹,朱炎煦一直都知道。
从小他不羡慕任何的兄弟,但是他却有些嫉妒朱炎烨,因为他跟别人不一样,他总是能够独善其身,总是不会做错事,任何的事情在他面前都会迎刃而解。
“皇兄可吃过晚膳?”而朱炎煦忽然问道,他笑着,可是身体却越来越乏了,若不是雷家兄弟俩扶着,他都无法坐得稳。
“呵呵,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朕不饿。”朱炎烨有些不耐烦的说道,他可是个大忙人,虽然没想到会在山脚下巧遇他。
“如果皇兄还没吃,那臣弟这里有一些饺子——”朱炎煦掂了掂手里温暖的布袋子说道,朱炎烨仍旧摆着一张不耐烦的脸,他性子急,从来不喜欢听人说废话。
“是宁姑娘亲手包的,送给臣弟在路上吃,想必宁姑娘的手艺会不错——”朱炎煦有些微微喘息说道,他一边说着,一边那眉梢却依旧悄然露出得意之色。
果然,朱炎烨听了,脸色顿时一僵,他瞪着那布袋子,脸色很是不好看,河谷中寂静许久。
“哼,劝你不想死的话,就别吃。”朱炎烨阴阳怪气的哼道,不过朱炎煦却不知道,他这话里到底有几层意思。
而朱炎烨没再多说,他径直的走到朱炎煦的身后去,运气提神,随后默默的将真气运出,助他压制体内横冲直撞的浊气。
雷家兄弟一声不敢吭,只是默默的跪在一旁等候,而此时看到朱炎烨愿意出手相助,他们两人心里也重重的松了一口气。
“你这身子为何还这么弱?那太和老头不给你认真治?”过了良久,朱炎烨收回大掌,他额上有微微细汗,却不忍困惑的问道。
“呵呵,皇兄,你以前可不是这样说话的,看来宁姑娘总有把人带偏的本事啊。”而朱炎煦却不直接回答,他反而调侃起来说道。
他们兄弟俩的关系一直微妙,算不上很好,但也没有像朱炎啸那样水火不容,两人暗中虽然有较劲儿,但面子上却还是过得去的。
朱炎烨不是个赶尽杀绝的人,他解决事情的办法从来不是杀人。
“哼,活该你差点没命,话太多可不是件好事——”而提到宁小仇,朱炎烨的脸色就变了,他变得严肃认真,好像一点都不喜欢别的男人提起她。
“皇兄真的想知道,我的病为什么一直都好不了吗?”朱炎煦此时精神了许多,他的身子也没有刚才那么虚弱了,说话的时候,语气也平稳许多。
朱炎烨默默的站起来,不说话,他毫不客气的扯过那袋饺子,自顾的扒拉起来,对雷家兄弟来说,见到皇上独身一人出现在这山谷里本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了,但是这会儿又看到九五之尊的皇帝扒拉着饺子,一副馋猫的模样,真是令人惊掉下巴。
“因为我作恶太多,这是报应,神仙也难救的。”朱炎煦若有所思一番,随后却苦涩的笑着说道,几分玩笑,几分较真的。
“嘶——”而一旁的朱炎烨不拘小节的,往自己嘴里塞了个饺子,刚咬了两口,他不禁连连倒吸冷气,他好像毫不在乎那朱炎煦说什么,只是好奇的品尝着那一坨坨的饺子。
“咳、咳咳——”朱炎烨咽下一个饺子,脸色却异常狰狞,“这确实是她的手艺,一点都没长进。”朱炎烨自顾的说道,明明满是嫌弃的语气,可是他的眉眼却是浓得化不开的笑意。
朱炎煦看着他,欲言又止,他知道朱炎烨心里有着一面镜子,一面照妖镜。
“你也别想太多了,安心治病,把病治好了,什么都好说。”朱炎烨抬起头来,淡然的说道,这话说的好似他们只是寻常人家的兄弟,好似忘了他们之前是如何的斗的死去活来的。
朱炎烨说完便转身继续往河谷深处走去,他看起来根本不像一个皇帝,而像是个自由自在的游侠。
“呵呵,那皇兄就不怕我的身体好了,会威胁你的皇位吗?”而朱炎煦却故意笑着问道,他看着朱炎烨的背影,眼神阴幽复杂。
朱炎烨顿下脚步,他回头看了看:“不怕,反正下辈子,朕也不想当皇帝了。”他淡然笑道,轻描淡写的,毫不在意。
朱炎煦脸色微微一僵,眼里的不甘与怨怒却很快的被他自己压下去,他知道,他的身子是好不了了的,这辈子,他都再也无法像一个正常的人一样,健康的活着,这幅残躯已经摇摇欲坠,他能活一天就算一天,谈什么皇位不皇位的呢。
朱炎烨的身影渐行渐远,他对兄弟情谊可是没有丝毫的留恋的,对他来说,要不是因为宁小仇,他才不会来这冷清的山谷里转悠。
朱炎煦与他分道扬镳,主仆三人沿着原路返回,而一路上,三人都心事重重,雷家兄弟担心不已,皇上来太和谷,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但是他们也清楚,依照朱炎烨的态度,他们若是敢泄露他的行踪,那则是必死无疑的。
所以没人敢再提见过朱炎烨的事情,朱炎煦回到自己的住处,拿出信纸要给自己的母妃写信时,几番思量,也决定不提朱炎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