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瑜捡起地上的金珠子，上头刻着一个“萧”字。
她立刻会意：“这是萧揽被杀一案中遗失的钱财，这东西既然在此，说明此地与萧揽被杀一案有关，至于这细绳……”
细绳极长，几乎可以垂至地面，每根细绳上还有大小统一的结头，像是曾经织成过一张网。
沈子瑜尝试着将细绳重新系起来，可环采阁已过二十载，此地又被大火烧过，细绳大多已被腐蚀，沈子瑜只能勉强系成半张网。
“喵——”
黑猫似乎觉得这张网有趣，轻轻一跃跳至网上。
而进入这张网后，它上下穿梭间，其道路就只有一条，一直通向楼上客房。
巫零道：“这其实是一张攀爬网，只要通过反复训练，即便是猫也能受控制杀人。”
沈子瑜转眸看她：“你一开始的猜想没有错，凶手是在猫爪中镶嵌铁片，并淬以剧毒，仿制炮烙之刑杀人。”
“喵——”
这只黑猫极有灵性，转头又叫了一声。
而周遭连一点嘈杂之声都没有，那一双眼睛绿得魅惑。
巫零点头：“看来猫儿还是此案的关键所在。”
沈子瑜又想了想：“如果说这个设计有关萧揽被杀一案，那么凶手恐怕是当时拥有不在场证明的张芊宁。”
巫零点头：“只可惜你我现在并不知道萧揽的验尸结果。”
沈子瑜问道：“那十二花魁呢？”
“那便要问她了。”巫零瞥了一眼蓝婆。
“哈哈哈哈……我会告诉你们吗？”蓝婆脸色惨白地瘫在地上，愤激过甚仰天大笑，以遮掩痛苦。
沈子瑜道：“她到底是什么人？”
巫零幽幽道：“她是环采阁的老鸨，但同时也是庞家人。”
当蓝婆听到“庞家”二字时，笑声戛然而止，一双眼睛瞪如圆珠，眼白处已布满血丝。
沈子瑜亦是颇为惊讶：“你指的可是‘四大家族’之一的庞家？”
巫零点头道：“正是。所谓环采阁其实是庞家的情报网，他们年年选出花魁，训练年轻貌美的女子，其目的是掌握盛京达官贵人的秘密，有了这张情报网，庞家就能够控制住朝堂。”
蓝婆：“……”
她一身冷汗，瞪视着巫零，几乎不敢再出声。
巫零又道：“三十年前庞皇后失势，庞家深受牵连，环采阁渐渐与之失去联络，但仍不忘收集情报的事情，但不敢再像以前一样大张旗鼓行事，所幸当时有一位方氏花魁心思玲珑，想出‘梅花签文’的玩法，其目的也是收集情报。”
沈子瑜想起在明洲客栈发生的事情，微微皱起眉头：“原来是这样……”
蓝婆一惊：“你们认得方玥曼？”
巫零：“……”
蓝婆见她久不说话，又忙问道：“是不是方玥曼将那本册子给了你？”
巫零不慌不忙道：“想知道答案，就用秘密来换。”
蓝婆眼神闪烁不定：“你要知道什么？”
巫零嘴角一勾：“十二花魁是如何被杀？”
夏末的夜风吹来，撩起正厅的白纱帷幕，像是云雾里的幽灵，在摇摇摆摆，连同破败的窗户都跟着晃动起来，隐约有了几分萧瑟的秋意。
蓝婆犹豫片刻，再看来时，眼神已寒冷如刀：“她们不是被杀，她们是心甘情愿参与进来的……”
“参与什么？”
“‘猫妖杀人’啊！张芊宁这个杀人的法子简直史无前例，你们看了之后不觉得很兴奋吗？”蓝婆又仰头“哈哈”一笑，带着几分戏谑，可忽然间，她惊声一呼，目眦欲裂地倒下去。
巫零与沈子瑜各自一惊，沈子瑜上前查看，只见蓝婆胸口正中一枚暗器。
那是一柄短刀，比寻常匕首长一寸，但通体呈黑色，极难察觉。
沈子瑜迅速奔了出去，巫零刚刚抬腿准备一同奔出去，忽然觉得脑中一晕，心里闷恶难言，当下急喘。
沈子瑜的轻功已属不俗，却连对方的影子也没有看到，回来时只能对着巫零摇了摇头。
巫零知道凶手身份，叹了口气：“他果然是庞家人。”
沈子瑜奇道：“你认得凶手？”
巫零点头：“我曾与他喝过酒，前些时候还在永安之洲与他的徒弟打过交道。此人是个极有趣的老头，兵器榜排名第二，杀手榜排名第二，就连富豪榜也排名第二，所以江湖人称‘韩老二’。”
沈子瑜沉声道：“这种人物在此刻出现杀人灭口，难怪你会说与庞家有关。”
巫零感叹道：“是啊……韩老二虽说与玉海山庄的傅德辉同在江湖杀手榜，可他的刀下总能留个活口，如今他却杀了人……这个喜欢争夺第二名的江湖传奇如今也变了……”
沈子瑜对江湖之事并不了解，她眼下更担心这桩案子，更担心藏在暗处的庞家。
她细细回味蓝婆最后的几句话：“你还记得她最后说过的话吗？”
巫零道：“首先她证实了萧揽被杀一案中的凶手是张芊宁。”
沈子瑜点头：“另外她因仰慕此作案手法，所以用十二花魁的命来测试犯案机会，她的真实目的恐怕就是……杀害永煕帝。”
夜风吹拂着正厅的白色纱幔，像是荡起一层幽冷的涟漪。
沈子瑜忽然觉得虽说此案的谜题已解，却有种濒临窒息的错觉。而巫零此刻却在想别的事情，她心里暗道：虽说犯案手法知道了，但御监毕竟在皇宫里，要如何布局才能不引人耳目的杀害永煕帝？
宫中是否还藏着别的秘密？
环采阁的门忽然又被人打开。
巫零立刻警觉，见京兆尹高福运走进来，巫零心下一松，迎了出去。高福运见到巫零后，吁出一口气：“你果然在这里，让本府好找。”
巫零见他奔波间，额前已渗出细细的汗，便上前拱手道：“大人辛苦了。”
高福运四下一瞧，见沈子瑜站在远处，此地并无外人，便小声说道：“你之前托本府调查薛学仁一事，本府已有结果。”
晚风入院，四下一片沉寂，巫零微微喘了口气。
高福运道：“薛学仁原名庞安顺，是庞家人，曾主持着环采阁一应事宜，二十年前因为此地被阎大人所封，他才携带巨资偷偷离去。”
看来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庞家，父亲之死也定与他们脱不了关系。
至于阎大人，他应该早就料到了这一步，只不过在等待某个契机，某个重提此案的契机！
高福运环顾四下，低声道：“环采阁的案子已在盛京传得沸沸扬扬，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成为众人口中最大的谈资。”
巫零叹了口气：“一旦呈鼎沸之时，就能再次翻出永煕帝被杀一案，然后借由此案将庞家斩草除根。”
高福运一脸诧色地看过来：“你说什么？”
巫零道：“夜已深，大人还请速速回去，今夜大人与我见面之事再勿向旁人提起。”
高福运：“……”
他见巫零迅速转移话题，自然懂得其中利害关系，眼下形势依旧不明，他也不愿再给巫零徒增烦恼，只小声道：“你也要多加小心。”
巫零点了点头，见他走时又小心翼翼地将大门关上。
沈子瑜耳聪目明，听到这些话后疾步而来，衣袂带起了风声：“你不能再管这件事情！”
巫零挺直肩背，回眸淡淡一笑：“为何？”
沈子瑜道：“庞家曾是‘四大家族’之首，因涉及庞皇后祸乱朝纲一案，在三十年前就应该被满门抄斩。但如果庞家还有人活着，那么就好比黑夜里的幽灵，只有他看得见你，而你却不知道他身在何方，你又如何要与之为敌？”
幽灵吗？
或许曾经是的，但现在巫零已有了怀疑对象，只是没有打算告诉沈子瑜，她俏皮道：“反正我时日不多了，怕什么。”
“巫零！”沈子瑜见她一脸不自知的倔强神色，心里就觉得气恼，她忽然声音极低问道，“慕白是不是就是永煕帝之子？”
巫零：“……”
她一个字也没有说，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沈子瑜豁然开朗，可心里又急又气：“看来我的猜测没有错，所以你宁可死，也不肯调查……就因为莫修要找的人是慕白！你为保他的命，就不惜丢自己的命吗？”
巫零拍了拍她的肩：“陪我喝酒去吧。今夜过完，我就只剩下四日了。”
她悠悠离去，一袭红裳仍旧潇洒飘逸。
沈子瑜想起初见那次，她虽也是这般潇洒，可神色言语之间并没有半点悲凉。
巫零走到院子里，转头冲她招了招手：“子瑜，快来！”
黑夜之中，她倒似一幅画。
脸上仍是笑，可虚弱得不行。
极白的脸色，极黑的夜色，还有那宛若鲜血的红裳，就仿佛是一场风雨欲来的波诡云谲，背后藏着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沈子瑜大步迈向她，早就有了披肝沥胆的真诚。
她从来没有什么朋友，更没有女子愿意与她这种杀人不眨眼的人往来。
过往二十年里，她严苛律己，时刻保持着一张冰山冷面，不会在夜里喝酒，更不会去象姑馆叫来一群颜值出众、才华横溢的美男子作陪。
可这一夜，她不仅做了如上所有的事情，还首次换上女装。
那是巫零特意为她选的一件裙衫。
用的是洁不染尘的淡蓝色，就好像晴空一般清澈高远，似在云端。只不过沈子瑜不习惯裙衫腰身如此紧收，穿上后浑身不自在。
巫零笑道：“如此好的身材不显摆一下，着实可惜了。”
这件女装的袖子要比普通裙衫更大一些，迎风一展，更见英姿飒爽，沈子瑜也就渐渐接受了。
巫零带她走到象姑馆门口，沈子瑜先是微微一怔，然后犹豫不前：“你真的要进去？”
里头香气幽沉，穿得像花蝴蝶般的少年摇手招展，仿佛有无数温柔笼在层层丝幔之后。
“阿嚏——阿嚏——”巫零闻着香气，浑身难受。
她捂着鼻子道：“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来。”
沈子瑜见她一副想要晕倒的表情，道：“换个地方吧。”
巫零摇手：“就是没去过，才来的。我们只是喝喝酒，你不要紧张。”
她拉着沈子瑜的手，捂着鼻子走进去。
这似乎是她们最后的一夜。
各处欢声笑语不断，再也没有凌人的杀气，只有美酒和佳肴。
当沈子瑜醉倒在酒桌上时，巫零斜倚在美人榻上，晃动着酒杯，里面的碧色液体清澈涟漪，她的眼神幽微地暗了暗。
旁边有美男子眉梢轻扬道：“女侠，时辰不早了，我扶您二位进房休息？”
巫零道：“你如果不想死，就带着你的人快点离开。”
美男子奇道：“为何？”
他话音未落，首级已掉。
江沛成手持长剑出现在他背后，目中寒光冷得吓人，旁边的美男子们惊得花容失色，尖叫不止。江沛成转目一横，他们立刻面如死灰，呆立不动。
巫零叹息道：“你吓到我的小美人。”
自打离开环采阁起，巫零就察觉到江沛成紧跟着自己，他能忍到现在，也实属出乎巫零的意料之外。
江沛成道：“已过两日，莫大人找你询问调查进展。”
巫零微微惊讶了下：“已经两日了吗？”
她转头望着窗外。
天真的亮了，啾啾鸟鸣好不欢乐。
满屋子美男准备告退出去，可江沛成早就暗自不悦，手中长剑青光闪动，转瞬间就将在场美男子的身上各刺出一个窟窿。
小小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味。
巫零见满地尸体，只觉太阳穴上针刺般的疼：“你这又是何必呢？”
江沛成道：“沈子瑜有违规矩在此酗酒，此事若传扬开来会对我‘暗卫’不利。”
巫零目光淡淡怜悯，丢下一沓银票，起身道：“走吧，去见你们莫大人。”
最后几个字被她说得极轻极轻。
离开象姑馆时，清凉的晨风吹过，巫零仰望天空，澄净如水的天色配以金色的朝阳，美得好似梦中。
她的神情遥远空茫，微微叹息：“也不知下次在看到此景会是什么时候？”
江沛成：“……”
巫零转目看到几个“暗卫”将沈子瑜抬出来，也就稍稍放心，转身迎着朝阳走向暗沉的刑部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