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宵雨过,凉风乍起,街头巷陌落叶满地,都城金陵竟是一夜便入了秋。 傅珺掀开帘幕,疏疏细雨浸透窗纱,颊上倏然划过了一丝凉润,一股带着些泥土与草叶气息的空气,瞬间便布满车中。 然而,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她凝目向着马车前行的方向看去,细雨薄暮中,隐约可见几星灯火,黑黢黢的船只如泊在水中的铁兽,高高的桅杆直指天际。 “马上就到了。”
低沉的声线响起,随后便是一双温暖的大手覆了过来,将她的手轻轻握住。 车帘合上了,雨丝被隔绝在窗外,连同那一片将及不及的夜色,亦被关在了车外。 傅珺向身后靠去,语声亦如窗外雨丝,清润柔和:“你别担心。”
孟渊没说话,只将她的手握紧了些。 傅珺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轻轻阖上了眼。 她的推测没错,那些漏网之鱼果然全部潜入了蒹葭宫,自昨夜起便与官兵对抗,而三公主刘霓,亦果然成为了他们手中的质子。 因事涉皇族成员,此事早经何靖边上达天听,刘筠亦于昨晚连夜回宫亲自处理。糟糕的是,张贤妃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知晓刘霓被叛军擒为人质,当即便惊动了胎气,尚不足月便产下了一个女婴。 大汉朝第五位公主降生,然而宫中的氛围却依旧压抑。三公主刘霓还在对方手里,大汉朝水军虽团团围住了江心洲,却不敢有丝毫妄动。 直到今日午后,何靖边亲自带回来一个消息:那个人,指名要见傅珺。 不是以勇毅郡主换三公主,亦非想再多裹挟一个人质,那个人说,他只想与傅珺单独说说话,时间地点由他们定,谈过之后,他会酌情考虑三公主的去留。 这个要求既可以看作是那个人有恃无恐,仗着三公主在手乱提要求,亦可以将之当作投降的前兆,毕竟他愿意谈判了,这就表明他还没疯狂到不顾一切的程度。 不过,傅珺心中却并非如此作想。 那个人这些年来的心理历程,她曾经做过模拟与推测。傅珺认为,他此刻的要求更多的还是出于他心底的某些缺憾,那很可能是一些他此生都无法弥补、只要一想起便痛恨纠结到无法排遣的缺憾。 他想与傅珺谈谈,或许便是一种变相的心理补偿,冀图籍此排遣心绪,一浇胸中块垒。 何靖边的话一传到,傅珺立刻便应了下来。 对方的要求十分宽松,谈话的主动权完全掌握在己方手里,且,这消息既已递了过来,便表示刘筠对此事亦是首肯。与其僵持不下,不如应下他的要求,或许,刘筠也很想通过这次谈话,获知一些他想要知道的信息。 车声麟麟,疏疏落落的雨点轻敲车顶,发出寂寥的声响。 秋天是真的到来了。 虽气温并不很低,然那种萧瑟与寂静,却自这雨声中涓滴入耳,再至浸心。 与那个人相会的地点,便约在了金川码头。 这码头原就是皇家专用的,修建得十分气派,一应建筑均为砖木结构,就连一旁专供内监与内卫看守码头的屋子,亦是高大的砖瓦房,两扇朱漆门光可鉴人,顶上黛瓦垂檐,坠下雨丝成线。 如果不去看肃立于码头四周的铁船高桅,不去看五色旌旗下甲胄鲜明、刀枪出鞘的官军的话,这所不大的院子,倒还有几分临水而居的意味。 傅珺一面心中暗忖,一面与孟渊跨进了院中。 院子里植了一本桐树,阔大的叶片被雨水洗得浓翠,在暮色里闪着微光。廊下悬着灯笼,萧疏的雨丝在灯光下兀自飘洒着。 这院子建得简致,东西两厢加坐北朝南三间正房,便围出了一方小小天井,此时四下并无一个人影,唯细细雨声落入耳畔,寂静而寥落。 “人就在正房。”
何靖边说道,又看了看一旁面色冷峻的孟渊,“本官自会守在院中,四周还埋伏了火枪营高手,你且安心。”
这是在向傅珺交底,告诉她此处十分安全,让她尽管放心进屋。 “多谢何大人。”
傅珺向何靖边蹲了蹲身,他侧身避过,又拍了拍孟渊的肩膀,没再说话,便停在了院门后。 傅珺转首向孟渊一笑:“你在这里,我便不会有事,你且安心便是。”
清淡柔和的语声杂在雨里,似琴韵泠泠,滑过暮色。 孟渊垂首看她,淬冰般的眸子染了些寒肃的秋意,湛凉且幽深。 良久后,他方才握紧了她的手,语声低沉:“我送你到门外。”
那个人的要求是与傅珺单独说话,不得有第三人在场。 傅珺无声地点了点头,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暖,那只长满薄茧的手,此刻让她无限安心。 行过天井,踏上石阶,房门在傅珺的身后轻轻合拢,她凝目细看,入眼处便是直通梁顶的两排铁栅栏,每一根都有儿臂粗细,横亘于正房并东次间之中。 这两间房竟是被完全打通了,再以铁栅栏隔开,形如前世的牢房一般。 “刘筠生怕我伤了当朝郡主,考虑得倒是周全得很。”
东次间里传来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语速平缓,听在耳中并不叫人讨厌,反倒觉出这说话人的从容与平静。 傅珺侧首望去,两个房间里皆安了牛油烛,明晃晃的烛光铺满四周,将初秋薄暮的寒凉驱散了许多。 看着对面那张熟悉的面孔,她迟疑了一会,终是微微蹲了蹲身:“大伯父。”
傅庄的身形微微一动。 这清清淡淡的语声,让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柔软。 “大伯父……么?”
他喃喃地道,将手里的青东瓷茶盏搁在案上,唇角漾起一抹虚浮的笑:“怎么?你还认我这个大伯父么?”
傅珺未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傅庄的确已经不能算是她的大伯父了,因为他们没有一丝的血缘关系。然而,到底他也是傅琛他们的父亲,顶着平南侯府嫡长子的名头活在这世上三十余年,若不唤他“大伯父”,傅珺又该唤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