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嬷嬷掉头就走，既然谢燕娘想要在外头吹冷风等着，自己也就成全了她。不过看样子，谢燕娘压根不明白从大门和角门进去的区别，柳紫芙那个狐媚子，也来不及告诉她这些大户人家的规矩。她冷笑一声，外室便是外室，实在上不了台面，女儿也是如此。谢燕娘吸吸鼻子，如今正是秋末，她穿得单薄，包袱为了轻便，也没带多少厚实的衣裳来。柳紫芙省吃俭用，多数用旧衣改改给她穿，也没几件能拿得出手的衣裳。身上这件，还是前年自己身量高了许多，才特意买的陈年衣料。价钱便宜，也算厚实，穿着比旧衣舒服多了。但是在这里，谢燕娘这件所谓的新衣，连汪嬷嬷这样一个婆子的衣裳都比不上。谢燕娘想到自己当年如何的自卑，感觉她跟谢府格格不入。如今却是觉得无所谓，绫罗绸缎她也穿过了，穿金戴银，再名贵的首饰亦戴过，也不外如是。衣裳是用来御寒裹身的，穿什么不都一样？只是穿什么，代表的不过是脸上的体面罢了。她打了个哈欠，想到在马车里做的怪梦，不由涨红了双颊。自从十三岁起，自己就断断续续做着这个相同的梦。梦里的男人看不清面容，只有那双手落在背脊上的触感是那么清晰，仿佛情人般轻轻抚过。但是谢燕娘没忘记自己身形小小的，兴许只有两巴掌大，还有尾巴……光是想想，她就有些不可置信。难道在重生为人之前，自己还是一只畜生，被那个男人圈养着？那男人也十分落魄，住的地方破破烂烂不说，底下垫着的不过是干草，刺得身上不舒服。可是自己还睡在干草上，男人却躺在冰凉的地上，看得出男人对这只畜生的怜惜之意。谢燕娘晃了晃脑袋，把这个奇怪的梦境赶出脑海。她瞅了眼紧闭的大门，看来谢家是不打算开这个正门让自己进去了。以前的自己太急切，也不想想，谢老爷突然接她回去，必然是身上有能利用之处。谢老爷想利用她，谢燕娘很该把自己看得更高一些。如今是他求着自己，并非谢燕娘求着谢老爷，何必心急？谢燕娘走了几步，上了候在街旁的软轿，对轿夫道：“去蓬莱客栈。”
两个轿夫二话不说就把轿子抬了起来，他们都是素来有眼色的，刚才看见谢燕娘从谢府出来，便知道是府上的娇客。谢家富得流油，他们的客人哪能怠慢的？而且这姑娘穿的寒酸，神情自若，举手投足带着一股子的气势，叫人怠慢不得。谢燕娘在轿子里闭眼歇息，脑子却没停下来。她是真的有些累了，只是不养足精神，怎么能有精力对付谢府里的牛鬼蛇神？再说，如今的谢燕娘实在穿得落魄，又风尘仆仆的，如何能见人？估计刚进府，就得被谢大小姐狠狠嘲笑一番了。软轿停在蓬莱客栈跟前，机灵的小二连忙笑着迎了上来：“姑娘，住店还是用饭？”
“住店，赶紧替我烧热水送到房间去。”
谢燕娘说完，又瞥了身后的轿夫一眼，对小二说道：“掌柜在哪里？让他出来把轿夫的银钱给了。”
小二听得目瞪口呆，他还真没见过这般不客气的。瞅着谢燕娘不过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怎的熟稔的语气使唤掌柜了？“怎么，不叫掌柜也好，你先垫着？”
谢燕娘对上小二打量的眼神，眼皮一抬，似笑非笑地反问一句。小二当然不乐意，一溜烟进去把掌柜请了出来。看着小姑娘的语气，虽说穿得跟土包子一样，但是举止却是一派潇洒风雅，也不知道是哪个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大家闺秀，换上丫鬟的衣裳出来走动。这样出来体验百姓平常生活的小姐，他也不是没见过。掌柜一脸不悦被请了出来，看见谢燕娘，面上带着一点狐疑，却不敢怠慢：“恕在下眼拙，这位姑娘是……”“谢老爷刚接了我进京，只是风尘仆仆，这样进府见爹总是不好，便借贵客栈梳洗一番，掌柜不会介意吧？”
谢燕娘选上蓬莱客栈，不是没有道理的。她依稀记得，这蓬莱客栈的掌柜，却是谢府管家的侄子，关系颇好，要不然也不会在京中寸土寸金的地方开了一间客栈。掌柜是谢府管家的侄子，自然是听说过谢老爷要把外室的私生女接进府的消息，当下了然。谢燕娘再不看他，示意小二在前面带路。见掌柜没有反对的意思，小二这才陪着笑在前面引路，直接把谢燕娘送到了天字一号房。他刚才没错听，这位姑娘叫谢老爷一声爹爹，谢家的小姐都是精贵的，哪里能住平常的客房？等掌柜回过神来，给了轿夫的赏钱，就发现小二把最贵最好的房间给了谢燕娘，气得心肝都疼了。谢燕娘表面上说是谢老爷的女儿，不过是外室的私生女，能算什么？如今被接回来，那是谢燕娘修了八辈子的福气，就该感激涕零的，居然跑来自己的客栈打秋风？看着她连轿夫的赏钱都拿不出来，可想而知包袱里估计空空的，连一个子儿也没有。要不是顾忌谢家的面子，若是传出去，说是谢家的小姐连给轿夫的赏钱都没有，掌柜哪里会帮忙给了？可是这个谢燕娘不感谢自己就算了，还理所当然占着客栈最好的房间，掌柜脸色微沉，对那个不会办事的小二颇有微词。最紧要的是，这小姑娘的脸皮也太厚了！没等掌柜心疼完，就见小二匆匆忙忙从外头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上面是隔壁成衣店的字样，不由奇怪，拦着他问道：“这是什么，给谁的？”
他不记得自家婆娘这两天叫绣娘上门来量身做衣裳了，面露不解。小二擦着额头的汗珠子，一边走一边对他笑道：“掌柜的，这是给谢家姑娘的，她一个姑娘家长途跋涉，也没来得及带上替换的衣裳……”没说完，他已经上了楼梯，直奔天字一号房了。掌柜愣了一下，只来得及大声问道：“衣裳的银钱从哪里来的？”
小二回头应了一句：“谢小姐说记上，回头让谢府送过来就是了。”
谢家是首富，最不缺就是银钱。闺阁小姐没带够银两，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谁家小姐怀里揣着银票银子的？都是身边的丫鬟婆子带着的，所以小二也没怀疑，听着吩咐，二话不说就去成衣店选了最好的一件衣裳送过来了。掌柜的听了，正垂首顿足，暗叹谢燕娘太当自己是一回事了。小二已经把衣裳送到了谢燕娘的手里，她道了谢，很快便关上门。屏风后热气腾腾，小二早就吩咐后院的婆子送了热水上来。谢燕娘脱下旧衣，坐进了浴桶里，只觉得浑身的疲倦消散了不少。婆子还体贴地洒了些新鲜的花瓣，她笑了笑，双手舀起一捧热水，上面飘着一片粉色的花瓣，淡淡的香气飘来，只让人浑身都松快下来。想到还在角门边上等着的汪嬷嬷，还有在角门里候着的谢大小姐和端着洗脚水的小厮，谢燕娘笑得更欢了，惬意地把自己从头到脚慢慢打理了一遍，直洗得香喷喷的，这才出了来擦干水。小二的眼力不错，挑的衣裳十分合身。谢燕娘一件件穿上，柔软的布料相当妥帖，轻薄如纱，显然是极好的云缎。听说这料子相当难得，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极为喜欢，只是价格不菲。谢夫人看到成衣店带着记下的账单送到府上时，素来吝啬的她会不会心疼得一宿睡不着？光是想想，谢燕娘就觉得乐不可支。她对着铜镜梳头，自己身上最能入眼的，便是这一头色泽亮丽的乌发。明明没怎么保养，却如同绸缎一样漂亮，让人爱不释手。谢燕娘一点点梳好头，心知天黑前谢老爷该回府了，听说她不在，必然会来客栈接自己。在这之前，她得打点好自己。果然人靠衣装，换下旧衣，穿上云缎的粉色衣裙，衬得她面如芙蓉，精神头极好，丝毫没有之前的疲惫和落魄。裙摆是金丝绣上的花骨朵，绣工极为精致，远远看着就像真的一样，含苞欲放。打扮一新的谢燕娘，让上来送饭的小二目瞪口呆，完全认不出来了：“谢、谢小姐要的饭菜，还、还有别的吩咐吗？”
一向嘴皮子利索的小二红着脸低下头，忍不住结巴。回头他要告诉隔壁的柱子，今儿自己伺候的是谢府的小姐，既漂亮又优雅，谁说商户出来的都是泼辣的姑娘？谢燕娘似是没看见小二的窘迫，道了谢，便拾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夹菜。虽然她饿得厉害，刚空着肚子泡澡，如今还有些晕，肚子更难受了。但是她依旧规规矩矩的，动作丝毫不见急切，慢吞吞一口口吃着。汪嬷嬷不愧是太太的身边人，一样的吝啬。这路上只带着干娘，不住店不出马车用饭，美其名曰是外面闹哄哄的，未出阁的姑娘不要抛头露面，实际上不过是为了省银钱。没看见马夫吃干粮都吃得脸色发绿，更别提上辈子后来锦衣玉食的谢燕娘了。都说从俭入奢容易，从奢入俭要难，确实如此。只是不想饿死，就得拼命把干粮咽下，喉咙像是被沙子刮过，谢燕娘也慢慢吃了下去。蓬莱客栈做的是富人的生意，厨子的手艺是极好的。几个简简单单的小菜，都是下了大工夫的，就算是普通的青菜，汤底是用老母鸡熬过的。这个掌柜是个有心人，要不然也不会把蓬莱客栈做得有声有色。谢燕娘吃了个半饱，这才放下了双筷。听着楼下的喧嚣，门外的动静，她不由挑了挑眉。接自己的人，这么早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