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昏暗,一股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夹杂着浓郁的血腥味。谢燕娘不由提起一颗心,长公主被囚在此处,会不会被龙志宇派人用了私刑?对这个长姐,龙志宇必然不会有多少亲情,更别提是怜香惜玉了。她不由加快了脚步,最尽头的监牢里看见了长公主的身影。她施施然倚着墙壁坐着,仿佛这里不是天牢,而是花园里的亭子,神色轻松,丝毫不在意地上的脏污。“长公主还好吗?我这就打开锁,救你出来。”
阮景昕上前一步,将锁头用剑砍断,锁头应声而落,谢燕娘急急推开门冲了进去,上下打量着长公主,生怕她受了伤。“没事,他还不敢动我。”
长公主心里一暖,谢燕娘满脸的焦急,身上狼狈,显然刚逃出来就赶着过来救自己。无关地位和身份,在谢燕娘眼中,她只看见单纯的关切和忧心。长公主又看向牢外站着的高大男人,没有错过他落在谢燕娘身上的温柔眼神,猜测道:“摄政王?”
“不错,是我。”
阮景昕对她点头示意,又提醒道:“此地不宜久留,长公主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十五王爷已经被你擒住了,幼帝呢?”
长公主被谢燕娘扶着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虽然没有用刑,但是脚镣沉重,长公主没有挪动,也是因为不方便走动的关系。阮景昕依旧砍断了脚镣,率先走出了牢房。长公主没有提起身边的女亲卫,显然被押进来的时候,她们已经被龙志宇处置了。谢燕娘沉默地扶着她,很快离开了天牢,刺目的阳光让长公主不舒服地眯起眼:“摄政王打算怎么做,把十五王爷交给皇上?”
“这是自然,他到底是皇上的亲叔叔。”
阮景昕没有迟疑,头也不回地答道。“亲叔叔吗?”
长公主看出了摄政王的意图,也没有点破,转过头瞥向谢燕娘,发现她双手包成了粽子。刚才在天牢里太昏暗没有发现,如今看出包扎的帕子血迹斑斑,显然受伤不轻。血迹的颜色还新鲜着,应该是没多久之前受的伤:“这是怎么弄的,谁伤了你?”
“是我扯断绳索的时候弄伤的,已经敷了药,不碍事的。”
谢燕娘不在意地笑笑,阮景昕的伤药极好,只要不用力就不会痛了。她又将离开长公主之后带着嬷嬷救了幼帝和被十五王爷发现擒住的事,长公主轻柔地捧着她的双手叹道:“苦了你,回头好好养伤,小姑娘这双漂亮的手可不能留下疤痕。”
长公主满目怜爱,若非她执意把谢燕娘带进宫来,或许能少受些罪。回到琼华殿,殿外空无一人,安静地令人心里发怵。黑脸侍卫从殿内走出,恭敬地道:“皇上有请长公主进殿,属下已经恭候多时了。”
长公主微微颔首,阮景昕已经装作普通侍卫适时站在她的身后,谢燕娘也像普通宫女一样低眉顺眼地跟随在后。幼帝坐在上首,身边是长公主的嬷嬷伺候着。看见长公主安然无恙,嬷嬷紧绷的一张脸这才缓和下来。“幸好长公主无碍,不然朕真是难辞其咎了。”
幼帝俯视着几人,又问道:“这两人是谁?”
他瞅着低头的谢燕娘十分面善,仔细一瞧,认出是救了自己的那个宫女。如今浑身狼狈,险些没认出来:“原来是你,救了朕,你可有想要的赏赐?不妨说出来,只要不过分朕都会答应你。”
谢燕娘低下头,答道:“此乃皇上洪福齐天,必然不会让乱臣贼子得逞。”
好话谁都爱听,幼帝阴沉的小脸难得挤出一点笑容来:“既然如此,你就到朕的身边来伺候。若是伺候好了,成为妃嫔也可。”
长公主忍不住笑了,瞥了身后的摄政王一眼。幼帝看上谁不好,竟然看上了摄政王王妃,还真是好眼光。“皇上看上她,是这姑娘的福气。只是她也救了我,我早就亲口说要收她为义女。”
长公主的义女,哪能进宫继续当宫女伺候皇帝。若是被纳入后宫,也实在说不过去。幼帝皱眉,也不好强人所难:“也罢,回头朕让钦天监选出好日子,让她拜长公主为义母。”
“谢主隆恩,”不能暴露谢燕娘的身份,长公主好歹圆了过去。不然幼帝真把谢燕娘留在宫中,摄政王只怕砍了幼帝的心都有了。谢燕娘也松了口气,若是幼帝开口,她装作宫女,还真是拒绝不得。幸好长公主打圆场,又亲口许诺了义女之名。幼帝也不过是身边没有可用之人,这才想要把谢燕娘留下。既然长公主喜欢,他也不会夺人所爱。再说,幼帝如今仰仗长公主的事情不少。长公主还送了他一个大礼:“十五王爷就在琼华殿,如何处置就由皇上来顶多,我就不多言了。”
她在天牢里呆了一夜,实在一刻都不想留下。幼帝自然看出长公主眉宇间的疲倦,也没再留她:“恕朕没法请人送长公主回府了。”
他身边的人死的死,背叛的背叛,如今能用的不过是眼前一个黑脸侍卫。为今之计,只能将京中其他地方的侍卫调回来。不然皇宫兵力空置,戎族人若是进来刺杀,幼帝在劫难逃。长公主摆摆手道:“皇上不必如此,我还手脚完好,对宫中也是熟悉,不至于连宫门在哪里都不知道,哪里真要人去送?”
她转身就走,皇宫对自己来说真不是一个好地方,巴不得立刻离开。离开琼华殿,长公主瞥了身后沉默的摄政王一眼:“你也跟着去长公主府,还是回你的地方?”
“自然是她在哪里,我也在哪里。”
阮景昕看着谢燕娘,勾唇答道。谢燕娘面颊滚烫,被他看得不自在。长公主走到宫门,亲卫早就备下马车等着她了:“走吧,不用再守着这里了。”
亲卫领命,很快从各个宫门撤退,跟随在后,回到了公主府。谢燕娘跟着长公主在马车,阮景昕自然在车外和其他亲卫一起尾随。她频频想要撩起帘子张望的举动,没逃过长公主的双眼,后者不由笑道:“这才分开没多久,王妃就已经想摄政王了?”
说罢,她又叹道:“也是,新婚燕尔,却被分开。如今难得在一起,自是巴不得日夜厮守。”
谢燕娘见长公主眉宇间含着几分忧色,便转开话题道:“多谢长公主,在皇上面前替我美言。”
“算什么美言,不过怕摄政王寻我晦气而已。”
长公主笑笑,看出她在担心自己,也就没再想那些不高兴的往事了。往事如烟,何必总是耿耿于怀?谢燕娘皱眉:“只希望皇上别当真才是,不然长公主便难做了。”
她始终以为长公主不过是为了解围,才会提出收义女之事。听罢,长公主却惊讶道:“怎么,王妃这是不愿意做我的义女了?”
谢燕娘诧异了:“长公主的义女,自是我求之不得的。只是解围之说,皇上未必真会记在心上。”
“王妃错了,皇上不止记着,只怕没几天就会让钦天监把选定的日子告诉我。”
长公主摇摇头,幼帝多疑的性情跟先帝一模一样。长公主既然说出口,他自然会当然。若果不当真,幼帝真较真起来,长公主岂不是欺君之罪?“这么多年我孤孤单单的,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对弈知己,哪能让你溜走?无亲无故的,也不好整日叫你陪着我下棋。如今有了义女的名头,就算王妃想拒绝,也是拒绝不得了。”
长公主犹如戏言的话,真叫谢燕娘哭笑不得:“我也喜欢长公主,若是长公主需要,随时叫我去府上对弈便可。”
闻言,长公主笑着摇头道:“傻丫头,我知道谢家已经将你从族谱除名。嫁给摄政王,府外风言风语并不少,也有人质疑你是否配得起摄政王。原本不该听那些混账话,但是错不在你,没必要被人说三道四。做了我的义女,身份便不一样了,那些人也不敢再说什么。”
谢燕娘却没放在心上,叹了口气道:“多谢长公主的美意,只是当面他们不敢说,背地里不也照样议论么?要堵住悠悠之口谈何容易,倒不如充耳不闻。”
“你可是小看了那些贵女们,一个个举止端庄,内里跟街头的泼妇没什么两样,都是见不得别人好。如今成了摄政王的王妃,可不能像他一样直接去边城,三五年不在京中也不用应酬。你到底要留在这里,别人的邀约也推脱不得。那起子小人明面上不敢做什么,背地里却阴损得很。”
长公主算是看清楚那些人了,若非她的身份摆在那里,只怕要被这些后院的小女人一口一个唾沫给淹死。“恶言恶语倒不至于,但是冷嘲热讽就少不了。有我坐镇,看在我的面子上,她们也不敢在你面前多放肆。”
谢燕娘双眼微红,不好意思地低头道:“我让长公主费心了。”
“没事,以后多多来陪我下棋就是。”
长公主见她快要哭出来了,只怕以前过得极苦,心里不免多了几分怜爱。谢家的事她也听说过一二,谢老爷是个混账东西,见钱眼开,也是个薄情郎。三个女儿,都想着卖出去一个好价钱,给谢家助力。谢燕娘在谢府里过得如何,他是全然不管。若非她有几分心思,谨小慎微地保全了自己,只怕如今不可能全须全尾地坐在这里。长公主叹息了一声,谢燕娘费劲心思跟谢家断了关系也好。如今谢家已经散了,谢老爷彻底沾上了赌博,再也不能回头。败家不说,妻妾都卖了,家业被瓜分,早就什么都不剩了。谢老爷背着浑身债,指不定还巴着谢燕娘不放,倒是个祸害来着。长公主眯了眯眼,她难得喜欢一个孩子,少不得为谢燕娘打算一二。反正谢老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给赌场递几句话,告知对方谢老爷的行踪也不过是嘴皮子动两下的事。回到公主府,三人沐浴更衣,换了一身。长公主被嬷嬷压着,愣是洗了粽叶,又被扶着跨过火盆,说是去晦气的,实在叫她哭笑不得。她不过在天牢呆了一晚,却叫身边人忧心了。嬷嬷送来好克化的点心,免得长公主在天牢饿了一宿,吃了油腻的东西反而不舒服。谢燕娘刚过来,就被长公主拉住了:“好孩子,赶紧帮我多吃点,嬷嬷生怕我饿着,送了不少点心,我一个人实在吃不下了。”
闻言,谢燕娘乖巧地坐在一边,也是饿了一晚,塞了两块点心下肚,这才感觉垫了些东西。在宫里的时候没觉得,如今出来了,反而一肚子空空荡荡的,估计就算面前是一头牛,她或许都能塞下去。吃了东西,谢燕娘面色好了些许,依旧带着疲倦。手上的伤还得处理,长公主命人送来伤药,又揶揄她道:“我已经让嬷嬷给你准备了房间,就在西苑。那边经过的丫鬟不多,位置偏僻了一些,却正好给你们两口子,不至于被打扰。”
“吃的用的,我都让嬷嬷给你们主板呢好了。就算一整天不出来,也不会饿着。”
谢燕娘被长公主的话闹了一个大红脸,分明是说她和摄政王刚成亲就分开,还没能洞房,如今是腾出一个安静的院子给两人好成事了:“他好好休息一晚,只怕就要赶去边城了。”
长公主唇边的笑意淡了几分,点头道:“也是,在他们这些男儿的眼中,建功立业,保家卫国比什么都重要。”
说罢,她又皱眉道:“就算要赶路,也不差耽搁一晚的功夫。你也别事事都顺着他,谁知道这场仗要打多久,赶紧让他留下子嗣才好。你该明白,有了子嗣在身边,日子才不会那么无聊。不然男人三五年都在边城,女子的年岁却是有限的。”
年纪大了,想要生,只怕都要生不出来了。谢燕娘被她说得一张脸几乎要烧起来了,火烧火燎地站起身,赶紧告辞离开了。自己不是不明白,长公主到底是为了她好。为黎家开枝散叶,原本就是谢燕娘该做的事。但孩子不是一个人能生出来的,她拖拖拉拉地回到西苑,迟疑地站在门口,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怎么站在外头不进来?”
阮景昕打开门,对她笑笑道。“花开的正好,我就停下来赏了赏。”
谢燕娘胡乱找了个理由,只是看见阮景昕唇边的笑意更深了。等她回头一看,西苑的花园光秃秃的,哪里有花儿?谢燕娘尴尬地低下头,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压根没有花,该怎么赏?“长公主跟王妃说了什么,叫你如此心不在焉的?”
阮景昕搂着她在桌前坐下,亲自给谢燕娘斟了一杯花茶。谢燕娘伸出手,茶杯却被他挪走了,不由疑惑。却见阮景昕端起茶盏递到她的嘴边:“王妃的手伤了,该是为夫伺候你才对。”
谢燕娘涨红着脸,摇头道:“指头伤了而已,还不至于拿不起杯子。”
阮景昕执意避开她伸出的手,显然是故意的。谢燕娘只得红着脸,低头抿了一口,只觉得今儿的花茶带着一股浓郁的香味,熏得她有些晕乎乎的,又觉得花茶比往日更香甜醉人。她越发坐立不安,阮景昕已经放下了茶盏,大掌覆上谢燕娘柔顺亮丽的乌发轻轻摩挲,指尖穿过乌发落在了颈侧。“好痒……”大掌拂过耳后,谢燕娘缩了缩脖子,忍不住笑出声来。阮景昕勾了勾唇角,笑道:“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耳后特别怕痒,稍微摸一摸就痒得浑身打滚,再也不给我碰了。”
谢燕娘听了,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淡了下来。她跟摄政王之前根本没有接触,唯一在一起,便是自己晕迷变成山猫的时候。原本心里便有一个疙瘩,阮景昕会娶自己,是因为山猫的她曾救过摄政王的关系。是为了报恩,而并非真的喜欢自己。应该说,阮景昕喜欢的是曾经陪在他身边的山猫,而不是如今坐在他面前的谢燕娘。虽然都是她,那些记忆都是自己的,却有种说不出的惆怅。谢燕娘深知自己这是闹别扭了,不管是山猫还是如今的摄政王王妃,不都是她一个人吗?但是她却觉得,阮景昕总是一再提起那只山猫,仿佛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曾经的宠物罢了。阮景昕手上的动作一顿,看出谢燕娘的不愉。是因为他刚才有些轻浮的举动叫她不喜,还是谢燕娘并不高兴跟自己亲近?想到谢燕娘曾坦言,那些所谓的梦,其实是她曾亲身经历过的。那么她是十五王爷的侧妃,是他的枕边人。曾是别的男人的妻,所以不习惯他的靠近吗?阮景昕顿了顿,到底还是收回了手,或许谢燕娘需要时间慢慢熟悉他。两人一时沉默下来,面对面坐着。虽然近在咫尺,只要伸出手就能碰触到对方,却又像是咫尺天涯,两颗心渐行渐远。谢燕娘偷偷抬起头看向阮景昕,他已经撕掉了人皮面具,露出俊美的真容来。梦中那个温柔的男人和他重叠起来,她忽然觉得自己胸口心跳如鼓,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嘴巴来。谢燕娘复又低下头,面红耳赤的模样生怕被阮景昕看见。阮景昕感觉到她的视线,眨眼间又转开了,仿佛受惊的兔子一样,不过一瞬就跳开了,心下苦恼。让他领军打仗并非难事,千军万马在自己手里,都能运筹帷幄。但是面对一个小姑娘的喜怒哀乐,阮景昕却是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从哪里安抚起。他搜肠刮肚,觉得再这样沉默下去并非好事。没等阮景昕开口,门外有人来禀:“王妃,长公主有请。”
谢燕娘奇怪,大晚上的,王妃怎会突然要召见她?想到长公主之前揶揄的神色,没有重要的事必然不会来打扰他们,连忙起身,跟阮景昕匆匆而去。长公主的院子里一股子浓郁的药香味,两位头发花白的大夫正轮流给榻上的人诊脉,俱是对长公主摇头:“老夫不才,只怕……”见谢燕娘一步踏入,后面跟着阮景昕。长公主一顿,摆摆手道:“可以让她醒过来,坚持半天就好。”
大夫点头,一人取出银针,在榻上人的腕上刺下,不过片刻就取下。另一人取出一颗紫色的药丸喂下,又三指搭在手腕摸脉,轻轻点头。“长公主,这是……”谢燕娘上前一步,眼尖地瞥见榻上是个妇人。等走近了,她不由惊呼出声。在榻上的不是别人,正是柳紫芙!可是柳紫芙该在南方的镇子上,怎会在京中?过来京中,又为何浑身狼狈?谢燕娘看见柳紫芙骨瘦如柴,哪里还能看见原先的丰腴秀丽来?满脸憔悴,风尘仆仆,只怕是一直赶路,她不由眼圈红了。阮景昕伸手搂着她的肩膀,叫谢燕娘安心。她的小脸埋在阮景昕的肩窝里,半晌才平复了心绪,抬起头来,眼角还噙着一丝微红:“长公主,我娘亲为何会在这里?”
即便柳紫芙不是她的生母,当初却是含辛茹苦地养大了自己。叫一声娘亲,也是应该的。长公主叹了口气:“她去了谢府,要找你。可惜谢府早就易主了,门口的恶奴见她穿得并不光鲜,狗眼看人低,拿起棍子来赶人。到底敲了两棍,这才被人拦住了。”
她正打算找谢老爷的晦气,便派人四处查看,谁知道在谢府恰好碰上柳紫芙。见柳紫芙口口声声说是谢老爷的侍妾,便把人带走了。打听清楚,柳紫芙确实是谢老爷的外室,这才抬进了公主府。却没想到,这人不但挨了两棍子,身子骨也是风烛残年,只怕是熬不住了。也是因为如此,柳紫芙才会千里迢迢来找谢燕娘的吧。不管如何,当母亲的,总会想要见见孩子,哪怕是最后一面。“她病得不轻,又长途跋涉掏空了没多少的底子。府上两位大夫是有名的太医,连他们都救不了,怕是凶多吉少,王妃好好陪一陪她吧。”
长公主又是一声叹息,见柳紫芙醒了,便起身离开了。阮景昕站在谢燕娘的身后,伸手扶着她,生怕她受不住而晕倒。谢燕娘艰难地走到榻前,见柳紫芙缓缓睁开眼,看到她,露出以往一样慈爱的笑容来:“秋儿,我总算见到了你,此生也没有遗憾了……”“娘亲,你会好起来的。”
她握住柳紫芙干瘦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忍着泪呢喃道。“我自己的身子骨,再是清楚不过了。这辈子有你承欢膝下,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柳紫芙定定地盯着她,似是贪婪地要将谢燕娘的一张脸都记在心头。“听说你被谢家除名了,这么难过的时候,我却没能陪在你的身边,实在说不过去,秋儿会怪我吗?”
“不会,谢当家只想着能卖女求荣,哪里管我的死活?离开谢家,未必不是好事,却辜负了娘亲的一番期待。”
谢燕娘摇摇头,实话实说。柳紫芙红了眼,叹道:“当初以为他看在我的份上,好歹会对你怜惜一二,却是我太天真了。能够丢下我们母子两个,一别十几年不闻不问,如此心硬如石的男人又如何会心软?确实离开谢家,对秋儿来说不是坏事。”
她这时候才看见谢燕娘身后不远处的伟岸男子,有些惊讶道:“这位公子是……”谢燕娘脸颊微红,低声介绍道:“娘亲,这是我的夫君,我们这阵子才成亲,没来得及告诉你。”
“看着是个好男儿,秋儿有福了。我匆忙赶来,也没带什么东西给你添妆,正好这镯子跟了我十年,也算得上是心爱之物,你戴着玩儿便好。”
柳紫芙看得出谢燕娘被照顾得很好,原本瘦削的身子骨变得丰腴了一些,面色白里透红,眉梢里含着羞意,目光时不时瞥向身后的男子,态度亲昵。再看这女婿,虽说长得平凡,一双黑眸不怒而威,显然身份不一般。只是目光落在谢燕娘身上的时候,却含着几分温柔和宠溺。看来女儿选对了人,也嫁对了人,柳紫芙更是安心。她最放不下的,便是这个亲手养大的女儿,如今看见谢燕娘幸福,自己便安心了。柳紫芙深深地看着谢燕娘,又瞥向阮景昕,似是欲言又止。谢燕娘见她迟疑,便握住柳紫芙地手道:“有时候事,娘亲只管开口就是。”
言下之意,她跟阮景昕之间没有秘密。柳紫芙心下叹息,真是个傻女儿,有时候该替自己多着想一些才是。被别人知道得越是通透,以后只怕更加逃不脱对方的手掌心。她忐忑地看了阮景昕一眼,到底还是巍颤颤地抬手扯过一直抓在身边的包袱。不管是谁来抢,柳紫芙都紧紧护在怀里。那些恶奴还以为是值钱的东西,幸好有人出手相助,才没被他们抢去。“这是给你的,”柳紫芙哆嗦着打开包袱,表面有些潮了,只怕是走水路的时候打湿的。她慢慢打开,小心翼翼的,仿佛里面装有世间少见的珍宝。只是彻底打开后,谢燕娘却看见一件洗白了的旧襁褓:“娘亲,这是什么?”
“这是你刚被送来的时候,连带着放在一起的。”
柳紫芙艰难地开口,见谢燕娘没有丝毫惊讶,显然早就知道了。她叹了口气,早知道也没什么不好,自己也没时间多作解释:“人牙子把你送来的时候,瘦瘦小小的,却一看见我就笑了。所以我二话不说就把私房都拿出来,把你要了过来。原本想着能挽回老爷的心,秋儿一天天长大,却是乖巧可人,长得粉雕玉琢,又爱粘人,却可爱得紧。不知不觉,我把你当成了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如今我命不久矣,想着或许也有一个失去了女儿的母亲,一直在找你。”
柳紫芙把襁褓塞到谢燕娘的怀里,轻叹道:“把这东西还给你,也算是了却了我一桩心愿,到底不至于带着遗憾离开。”
“娘亲……”谢燕娘眼圈又红了,她没想到柳紫芙拖着病体,却是给她送来这个东西。这对她来说实在太重要了,有了它,或许真的能找到亲生父母也说不定。“你也成亲了,很快膝下有了子女,或许还会怨我的。”
柳紫芙的脸色像纸片一样白,精神头却越发好了。谢燕娘的眼泪在脸颊滑落,她知道柳紫芙这是回光返照,很快便要离开自己了。“娘亲,我怎会怪你?当初我或许是被拐走的,若非遇上你,我也不能好好的长大,指不定要被人卖去当丫鬟,为奴为婢,吃不好穿不暖,哪能像如今这样好?你对我这样好,省吃俭用,什么好的都紧着我,我却是内疚,没能好好孝顺娘亲。”
柳紫芙抬手拭去她面上的泪珠,无奈道:“怎么哭了,看得我揪心。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总会有这么一天。我也活得久了,平白得了一个好女儿,一直陪着我,不然在那个偌大的宅子里,每两年我铁定要疯掉的。”
她当初也没得选,主母不喜,才把自己偷偷放出来,却也让人盯着。要是跟着普通的人家,少不得连累了对方。谢老爷是生意人,人脉广,达官贵人认得几个,嫁给他到底能庇佑一番。果真平安无事了一两年,那主母也放弃了,不想得罪了谢家。后来有了谢燕娘,柳紫芙这才感觉生活有了盼头。思及此,她的眼神又柔和了几分,只是身上渐渐没了力气,深知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好孩子,去找你的亲生父母吧。等我死了,别葬去谢家,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便好。”
柳紫芙也是被人牙子拐走了,压根不清楚原来的家在哪里。既然如此,她也不纠结了,随便找个清净的地方呆着便是:“秋儿别哭了,再哭可就不好看了。瞧瞧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也不怕女婿笑话你?”
她费劲最后的力气抬手抚上谢燕娘的面颊,轻轻道:“乖女儿,最后对我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