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洛之郊,远山含墨。秋高气爽,风起云涌。 数年前就开始修建的一等国道立功了。 大夏新朝的一等国道,目前通车里程最长的还是被称为“晋襄道”的南北大动脉。 自去年冬开始,先是汝州,然后由直隶道接手,开工修建郏城至襄城段一等国道,目前已修完通车,今冬开始襄城、叶县段的道路整修。 至此,晋襄道修了五年,完工三百里。进度看起来有些慢,但这和投入的人力资源有关。在洛阳大兴土木的情况下,能有这进度,相当不错了。 而且这段完成之后,下面就是直通宛叶走廊另一端方城县的路段了——甚至更为重要。 洛阳做梦都想沟通南阳、襄阳,不管水路还是陆路。 东西向的道路进度相对要更慢一些。 乾宁五年就在修了,从洛阳上东门而出,到了今天,才刚通到偃师县,不足百里,效率着实有点低。 但这锅也甩不到别人头上,邵树德老老实实背着就好了:又是战争又是修洛阳,你还想咋的? 邵树德特意掀开玉辂车的帷幔,仔细看了看。 路面是有弧度的,昨晚刚下过一场大雨,道路两侧的排水沟中流水潺潺。 行道树又长大了一点,以槐、柳、榆居多,尤其是槐树。 不到唐朝,你不知道唐人对槐树的喜爱。行道树中,槐树应该是最多的,陕虢驿道之中那棵巨大的“槐王”,更是远近闻名。 路面之上难免有一些坑洼之处。圣人出巡,为免观瞻,偃师县官府弄了一大堆煤渣、碎石、碎砖瓦将其填上,然后又铺上细沙土。 没办法,道路流量渐渐起来了,又进入了秋雨连绵的季节,重载马车一走,又不是硬化路面,难免有损坏。 国道尽头,新路已经开始修了,偃师、巩县两个方向同时对进开整——虽然困难,但圣人都东巡了,地方上总得动弹一下。 “陛下,国道两侧的行道树可以改成白果树。”
江婕妤挽着邵树德的手臂,娇声说道。 “便从你所言。”
邵树德心情不错,直接答应了。 史官在一旁默默记录。此条上方,还有一条:“帝幸御宫官卢氏于辇上。”
卢氏,就是江婕妤的嫂嫂,两人都来自寿州。 有些时候,邵树德都想把史官的小本本夺过来撕掉。跟个摄像头一样,非常烦人。 还好绝大多数内容都不会上史书。 史官们也不会那么无聊,连天子几点钟、在什么地方、玩了什么女人都写上。一般而言,他们会挑选删减,更倾向于保留大事件的记录。 不重要的,很可能就淹没在故纸堆里了,有待后世有良心的青年历史学家来发现,如果这些原始资料没有毁于战火的话。 江婕妤像只快乐的小云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邵树德这种老男人就吃这套,与他年轻时偏爱成熟妇人已经大不一样了。 “路要继续修。”
邵树德扫了眼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食封三千户、陇西郡公陈诚,说道。 “遵旨。”
陈诚应道。 他知道圣人为何对自己说。东西向的一等国道其实是汴州出人、出粮修建的,那会陈诚还是宣武军节度副使,事实上主导河南政务。 著名的“洛郑”、“汴郑”之争,就是那时的事情——邵树德想优先修建洛阳、郑州段一等国道,但汴州幕府不太积极,力主先修汴州、郑州段。 一等国道的好处,大家都看到了。同时并排过几辆马车,极大改善了城市间的交通状况,降低了运输成本,提高了运输量。 什么叫国力的增强?交通基础设施的改善,就是国力增强的一部分。 “不要过于扰民。”
邵树德又补充了一句。 “是。”
陈诚心中无奈,既要修路,又不想扰民,天底下哪有那种美事? 实在不行的话,只能找找卢怀忠、高仁厚了。他俩一直在往后方送俘虏,如果有个数万众,倒也不是不可以作为一番。 邵树德在偃师县逗留了一天时间,其间把官场搅得鸡飞狗跳。 先是不和任何人打招呼,突击查验了洛水畔的仓城,让人拿来账本,一一核对。 然后又至乡里,与安置在那边的伤退老兵交谈。 这些老丘八根本不怕官,什么事情都讲。邵树德重点问了问今年夏秋两税的实际缴纳数额,然后又让户部侍郎张玄晏过来,当场核对数目,发现偃师县上下只多收了数千捆草料,还是因为临时递顿,属于计划外支出,便没有处罚。 最后,他还去偃师县学慰问了下学子,每人发了二百文钱作为赏赐,鼓励他们好好读书,报效朝廷。 其实,这就是古来提倡天子出京巡守的原因。 一者可以观民风,了解民间实际情况;二者增强威望,让天下士民知道谁是天子;三者处罚失职的官员,提拔称职的官员,既可平民愤,又可展现天子威严。 总之好处是非常多的,前提是不要搞成形式主义,那就失去大部分意义了。 离开偃师县之后,队伍又拐上了旧驿道。 被无数车辆、牲畜、人员蹂躏过的驿道,坑坑洼洼,泥泞不堪。一直到了九月十九日,方才抵达了汜水县。 邵树德登上高山,瞭望远方。 ****** 山下正在修建寺庙。 寺名“建元”,规模不小。汜水县征集了数千夫子,砍伐大木,烧砖制瓦,赶工不休。 不过修建时间尚短,至今不过月余,还看不出什么名堂。 杨凝式坐于草亭下,细细端详自己刚写的一幅字。 这是纪功碑文,大意是圣人率军千里转进,于汜水大破梁军,歼敌数万,一举奠定局势,加速了朱全忠的败亡。 文章是父亲写的,真切感人、气势磅礴,各方面都很到位。 对了,他父亲是兵部侍郎杨涉,祖父杨收曾是前唐宰相。杨凝式本人目前还没有功名,正准备明年考大夏第一届进士。 这文章、这字,可以了!杨凝式长舒一口气。 建元寺是纪功寺。圣人降旨,因屡屡梦到阵亡将士,故择战场建寺纪功。 这个活可不好接。办得好固然能加分,办不好就要吃挂落了。 外间忽然响起了巨大的嘈杂声,接着便是隐约的“万岁”声传来。 杨凝式一惊,起身到了亭外。 “杨先生,圣人驾到。”
护卫他的河南府州兵一脸激动地说道。 “圣驾何在?”
杨凝式问道。 州兵指了个方向,苍老的脸上满是激动,道:“我拼杀一辈子,从没见过这么说话算话的圣人。给的赏赐也丰厚,临老了还给我安排个州军小校,不愧是圣人。”
杨凝式哑然。 他定睛望向南边的山脉,却见伞盖如云,旌旗蔽日,一位长身男子被人众星拱月般地护在中间。 那便是大夏圣人了。 “吾皇万岁!”
建元寺工地上的军民纷纷拜倒高呼。 “何至于此……”杨凝式有些发愣。圣人并未下山,你们拜什么拜? “发什么愣?”
州军小校拉住杨凝式,一起跪拜道:“大夏圣人发我赏赐,从无拖欠。我拿钱娶了妻,有了孩儿,还有官做。圣人千秋万代,吾皇万岁!”
草!武夫们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杨凝式无奈地跟着跪拜,半晌后才起身。 他若有所悟,大夏圣人开立新朝,河南府一点反对声音都没有,他之前还奇怪来着。现在看来,从上到下都是跟着邵圣打天下的既得利益者,甚至就连普通民众都是——在关西无立锥之地的佃户贫民,移民到了关东有地分,这不是好处是什么? “纪功寺……”他又回头看了看刚打完地基的建元寺,邵圣是在把自己的烙印一点点打进这个天下,他若稳坐皇位二三十年,怕是没人再有机会了。 这样其实也不错,天下大定,才有我辈读书人的机会。 管他谁当天子! 最可怕的难道不是没人当天子,或者当不了几年就被推翻么? 山上驰来数骑,至近勒马停下。 内给事仆固承恩看着山呼万岁的百姓,满意地笑了笑,下马道:“圣人德音——” 众人又陆陆续续跪拜了下来。 “朕幸汜水,见父老士民,心怀大慰。立着有司开仓,纪功寺数千军民大酺两日。”
仆固承恩说完,便笑道:“诸君可有口福了。”
有吃有喝,还有这好事?数千人再度齐声高呼万岁,声震云霄。 山上的邵树德见了也很欣喜。 宰臣百官们纷纷贺道:“陛下之功,足以曜日月。大夏代唐,实乃众望所归。”
出巡停留的第一站是偃师,第二站汜水,不光让邵树德很是开心,文武百官看了也十分兴奋。 这是真真正正的新朝气象! 天下安定,皇朝稳固,他们做官也做得安心。有人心中本还存着一点对前唐的留恋和眷念,至此也消散了许多。 世间无不灭之王朝,唐代隋,夏代唐,天道轮回,神器有适,此天下之至理也。 九月二十日起,邵树德花了三天时间,亲至汜水乡间,带着二省六部官员,以及一大帮随军而来的勋贵子弟,询问地里粟麦收成,以及家中饲养的牲畜数量、种类,心中大致有了点数。 二十三日,大军启程,继续东行,往郑州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