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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大江(1 / 1)

二月过去后,就是举国关注的科举月了。

  今年的科举,话题太多了。

  进士科虽然考的仍然是旧九经,但很多人的心思已经到了三年后的新九经上了。

  学业差的人焦虑不已。因为这次考不上后,下次就得换新内容,又增加学习成本。

  学业好的人也他妈焦虑。因为增加了不确定性,没以前那么稳了。

  最高兴的还是农科学子,因为他们终于得到了走入帝国政治舞台中央的机会。

  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朝廷发出的几道人事任命就没太多人关注了。

  同光四年三月初五,圣旨传到南京,魏王邵勉仁调任北京留守,接替病逝的封衡。

  邵勉仁接旨后,三月初十离开了南京,前往北京赴任。

  自建极十二年赴任至今,他已经在南京待了整整七年了。

  七年时光,他看着南京从一片荒芜,变成了人气渐复的城市。

  七年时光,他看着江南从战火纷飞,变成了安居乐业的鱼米之乡。

  七年时光,他看着吴越百姓从一开始的彷徨不安,转而开始享受这太平盛世。

  “七年前,这里满是荒草。”

邵勉仁指着扬子宫临华殿所在的位置,说道。

  “犹记得那日,殿下遣我勘察江南形胜之地,仆至此处,但见三五小童,在草丛中抵角为戏。挖地基之时,经常能看到前朝瓦当碎瓷。”

江宁府少尹李龟桢感慨道:“一手一脚建立起来的南京,殿下居功至伟。”

  南朝时兴盛无比的都城,为了“锁王气”,被彻底夷为废墟,百姓也被迁走。

  前唐末年,冯弘铎为昇州刺史,是为一方诸侯,很快为杨行密所灭。

  老杨也看中了这块地方,令杨渥挂名昇州刺史,开始经营这片区域。但所谓的经营,也仅仅只限于农业,宫城并没有恢复。

  邵勉仁初来之时,扬子宫所在之地,到处是杂草、水泊、菜地、农田。

  南京宫城的营建,固然不是自他始,但他确实出了大力。

  朝廷从关西、河南、河北迁移百姓南下昇州,光安置就费了很大劲。

  征发自各地的役徒,也靠他来管理。

  朝廷从云南发过来数万俘虏,同样需得他过问。

  七年任职,他自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遽然离开,一时间还有点舍不得。

  他的妻儿们分乘几辆马车,此时也都掀开车帘,默默看着外面。

  作为北人,他们已经习惯了南京的生活,习惯了这里的天气,习惯了这里的环境,习惯了这里的物产,习惯了这里的人。

  江南,其实很不错。

  物产丰富,交通便利,别有一番远离是非之地的安宁。

  市面上还有许多来自外洋的商品,能够满足他们的诸般享受。

  待久了之后,打心底地升起一股懒散的念头,只愿就这么过下去,什么都不去想。

  邵勉仁其实也有这种感觉。

  当年在牂州当刺史的时候,心神时刻紧绷着,动不动就担心哪里又有民乱了,需要镇压。

  物质上并不丰富,但习惯了之后,也没什么。

  唯有江南,最是消磨人的心志,怪不得古来都出偏安政权呢。

  “世上无不散之筵席。”

来到码头边后,邵勉仁转身,对相送的南京官员们行了一礼,道:“诸君请回吧。”

  ******

  船只当天下午就驶入大江,顺流而下,直趋广陵。

  三月间的大江上,船只已然不多,偶见几艘,也多是离开的。

  外洋海船并不仅仅是在沿海城市活动。事实上,内地很多城市,也是他们的目标。也就是说,他们会顺着内河逆流而上,推销商品,采买货物。

  唐宪宗年间状元施肩吾曾经过桐庐县,当时就见到了胡商——“荥阳郑君游说余,偶因榷茗来桐庐……胡商大鼻左右趋,赵妾细眉前后直。”

  值得一提的是,施肩吾晚年,举家移民澎湖列岛。他发现岛上没有常住居民,只有季节性过来采珠、捕鱼的“岛夷”,且到处是腥臊之气,有《题澎湖屿》一诗。

  钱塘江沿岸如此,长江两岸就更不得了了。

  苏州、润州、常州、扬州港口密布,海商云集。因地接物产更丰富、更富饶的北方,扬州广陵成了第一大港口,常年居住着数万胡人。

  中唐以来,胡商屡遭广陵的节度使、大头兵们勒索、抢劫,但“初心不改”,就是不走。

  “真是一条流淌着黄金的河流。”

邵勉仁手扶船舷,感慨道。

  路过的外洋商船吃水很深,很明显满载了。

  他们有可能直接回国,也有可能到别的地方出售货物,在夏天的时候再返回大夏——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大食人,并不仅仅经营本土与大夏之间的长途远洋贸易。

  大夏内部各州、周边各国之间的船运,也经常见到他们的身影。

  “殿下,朝廷越来越重视海贸了。这个买卖,实在太惊人。若非来到南京,实难相信。”

魏王府长史王贞白手握酒杯,凭风而立,十分潇洒。

  邵勉仁看了他一眼,道:“这酒还是少喝为妙。”

  放荡不羁的才子,就是这个样子。

  王贞白的心中,对前唐还是有相当留恋的,邵勉仁很清楚这点。若非他多番延请,人家也不一定愿意出山,到他这个没甚前途的王府担任幕僚。

  此时他手中握着的,是用龙脑油(樟脑)调制的所谓“香酒”,在士人之中非常流行。

  邵勉仁觉得此物怪怪的,不愿喝,也劝王贞白不要喝。

  “殿下。”

王贞白笑了笑,将酒杯藏在身后,道:“《致治·地理》中提到,天气一年冷过一年。这么多年下来,仆也有同感。就以江西为例,沼泽退去,淤出了不少陆地。百姓争相垦之,收获颇丰。如果这么继续冷个几十年,江南会变得更宜居、更舒适。田地更多,物产就更多,外洋商人也会更多。”

  “你说得不错。”

邵勉仁看着浩浩荡荡的大江,道:“别的不谈。而今天下各处皆用煤,北方河流少,能用船运的地方不多。有些州县,甚至在用马车、骆驼运煤,价钱非常昂贵。”

  “再说这铁器。杨行密在宣州所置之矿监,打制出来的铁器、甲仗,顺流而下,一船可运数万件,数日即抵达南京、广陵,还非常便宜。”

  “茶叶、丝绸、瓷器、药材等等,有江河水运之利,一切都太方便了。”

  交通运输成本,无论古代还是现代,都是绕不过去的问题。

  生产端需要降低运输成本,销售端同样需要降低运输成本。

  在这方面,江南的优势真的太大了。不仅仅是运输干线长江,还有众多支流,共同构成了庞大的水运网络,天然适合发展工商业。

  邵勉仁在南京七年,对江南的水运之利知之甚深。

  在去年,他直接上疏,请在南京建船坊,大造船只,以通海贸之利。

  圣人许之,但没有让朝廷直接出面,而是令安南商社派人至江宁府,觅地建船坊——如果建成,这家商社就拥有泉州、南京两处码头及船坊,实力不可小觑。

  “殿下曾有言,以江南之财货,养北方之劲兵……”王贞白说道。

  “这是圣人的原话。”

邵勉仁打断了一下,更正道。

  王贞白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这其实是至理。北地诸多港口,折腾得再狠,又能得几个钱?淮南、江东、江西三道,每年解送洛阳的财赋,早晚会超过河南、河北。大夏立国百年之后,淮南、江南当成第一财赋重地。”

  王贞白是江西人,对自己的家乡十分自豪。

  在他看来,经历了整个唐代三百年的大力开发后,江南已经到了超过河北、河南的前夜。

  安史之乱后,前唐收不到河北的赋税,河南、河东的钱粮也要尽可能留在当地,供养几十万武夫。长安天子、百官、禁军,全靠江南运过来的钱粮养活。

  时至今日,江南已经不缺人了——晚唐时期,人烟稠密的太湖流域,就普通民家而言,多的十余亩地,少的五亩、七亩之类,比北方少太多了,但可以稳定种植水稻,收获较多。

  在王贞白看来,江南已经不需要移民了,单靠现有人口,就可以快速发展起来,成为国朝的财赋重地。

  有夏一朝,都将是江南赋税养北方劲兵的模式——不一定需要南方的粮食,但钱一定是要的。

  只可惜,因为是杨吴旧地,被征服的时间也晚,江南的地位有点低。

  淮南、江东、江西三道,只各有五个进士、一个农学名额。但陇右、河西二道,都能中四个进士、一个农科,他们哪点比得上江南这个人文荟萃之地?

  拥有十几个州的河东道,全道户口加起来,也只有江南两三个大州那么多,却拥有五个进士名额、一个农学名额,这不是欺负人么?

  河东,就那么重要?

  “让你少喝点酒。”

邵勉仁摇头失笑。

  虽然他也看好江南的发展,但这真不是钱的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开国初年谈“兵”,开国百年后谈“钱”。江南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将来的地位,肯定会慢慢上升。至于能上升到哪一步,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座船当天晚上就抵达了瓜洲浦。

  即便是在夜间,这里仍然灯火通明,桅杆林立,让人看了十分震撼。

  空气中都充满了金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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