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反应就是转身向洞底狂奔,因为那是洞中唯一的水源,水声必定是从那里传出的。出乎意料的是,池中的水面依然平静,不见一丝涟漪。他一下子愣住:“从声音判断,泉流翻滚之势极为猛烈,即便只是水底最深处的暗流,水面上也该有漩涡才对。可是现在,池子里的水一动不动,像是与水声无关似的。那么,水声来自何处呢?”
水声、回声仍然响着,但这一阵已经有减弱的趋势。叶天瞑目定神,潜心搜寻着水声。这一次,他感觉声音来自鞋带洞的中段,既非洞口传入的溪水声,也非洞底水源处的暗流声。他没有睁开眼,而是凭着感觉向洞外慢慢摸索,最终停在了水声最响亮、最真切的地方,然后突然睁开双眼。“声音竟是从……石壁内部传来的?”
他骇然发现,自己正对着的是冰冷坚硬的石壁,而那汩汩奔流的水声,正从石壁中源源不断地传来。这种发现,使叶天的思维发生了一瞬间的混乱,他甚至怀疑自己是陷入了一层匪夷所思的梦境之中。当他将耳朵贴近石壁时,水声更加清晰,并且急促的水流通过狭小管道时的“嘶嘶嘶嘶”声清晰可辨,与洗车房里的高压水枪喷水时的情形极其相似。叶天深吸了一口气,换了另一边耳朵贴上去,最终确定,从声音判断,石壁深处果真埋藏着一处猛烈喷涌的泉眼,但新的问题又来了:“既有泉眼,那么泉源、喷出的大量泉水又去了何处?怎么能长期驻留在石壁内而不外泄?”
“叶天——”洞口传来方纯的呼唤声。“我在这里。”
叶天没有迎上去,他正需要有人来跟自己一起研究。洞口一暗,方纯的身影出现了。她并没有急匆匆地进来,而是缓步前行,小心谨慎之极。“洞里没危险,但是却有一件很奇怪的事。”
叶天大声招呼,生怕那声音突然消失。方纯走近,先是用手中的电筒向着叶天以及他身后的深洞照了几次,才吁出一口气,真正地放松下来,低声说:“我们都不能太大意,不知怎的,我觉得这洞中阴森森的,似乎藏着无穷无尽的妖气。”
她的右手中拎着短枪,食指一直扣在扳机上,如临大敌一般。“听,听这石壁中发出的声音。”
叶天在石壁上轻轻敲了敲。方纯站定,把耳朵贴在石壁上,脸上立即露出惊骇的表情。叶天苦笑一声:“说说你的感受吧,看看是否跟我一样?”
“这里面似乎有一道激流,或者说是一台正在工作的水压机。”
方纯狐疑地回答。叶天心中一动,因为“水压机”的概念比“洗车房高压水枪”更符合逻辑,毕竟大山中不可能有汽车通行,更无须洗车。至于“水压机”,则是建造、开启各种枢纽系统的最简单动力源。“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或精力,采取分段爆破法,就能打开这里。”
方纯下了这样的结论后,又摇头苦笑,“不不不,那样是没意义的,只是暴力破坏,无助于找到真相。有没有水压机不重要,重要的是水压机是在为谁工作。”
两人在石壁上搜索了许久,都没有什么重大发现,因为这部分石壁与洞中其它地方毫无区别,颜色、纹路、温度等指标一切正常,看不到任何暗门特征。之后,叶天又带方纯深入洞底,观察那个静谧无波的水塘。“关于鞋带洞的故事,雷燕撒了太多谎。”
方纯做出了同样的判断。她借着手电筒的光柱反复检查水塘底部与四边的连接处,仍是毫无发现。两人一起向外走,不免有些沮丧。如果这确实就是雷燕有过奇遇的“鞋带洞”,他们就等于“入宝山而空手回”了。走下山坡之后,金珠妮说:“我们得等到半夜才能过溪,这是条近路,若是继续向下游走,过铁索桥的话,就会走上一条偏向西北的岔路,绕两个山头才能回到通往土司大院的正路上来。”
叶天和方纯都没吐露在洞中的发现,只是默默地点头,同意金珠妮的话。那时候,小彩一个人蹲在溪边,不断地捡起小石头,扔向水里。她的背影瘦削瑟缩,像一只离群的小鸟一般。宝冶生起了一堆火,湿柴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冒出缕缕青烟。金珠妮摘来了一堆不知名的野果子,穿在树枝上烤着。六个各怀心事的人在黄昏的大溪边默默地休息,谁也不说话。归鸟栖息,山林沉寂,只剩哗哗的水声不知疲倦地奔流着。叶天倏地醒来,他刚刚倚着树桩打了个盹,大概有十几分钟时间。醒来后的第一反应,他就是一手摸刀,扭头向鞋带洞那边看。刀在,洞口黑魆魆的,像一只蹲伏在地的大嘴野兽,随时准备吞噬误入禁地的行者。火已经熄灭了,只剩半明半暗的一小堆灰烬。宝冶、金珠妮夫妇靠在一起酣睡着,睡相粗鄙,呼噜声一高一低地相和。至于鬼见愁,则一个人躺在离开火堆十几步远的暗处,一动不动,只发出轻微的鼾声。在叶天的左手边,小彩依偎在方纯的怀里,静静地睡着,了无声息。“没有坏事发生就已经是最大的幸事了。”
叶天无声地苦笑。他没有过多地去想到达土司大院后的事,只考虑如何才能平安地到达那里。此时此刻,稳稳妥妥地走一步看一步才是最现实的,曾经有很多人觊觎着黄金堡垒、超级武器,但以上两样还没有真正出现,觊觎者已经身首异处,魂飞天外。他仍惦记着鞋带洞里那奇怪的水声,但并不奢望自己也能像雷燕那样,遇到一名深藏七十年的二战日本兵。想到雷燕,他就联想到大理蝴蝶山庄的拍卖会。那时候,一切还都没有开始,杀戮和鲜血、死亡和诅咒也都隐没在温情脉脉的面纱之后。一旦战斗打响,所有人就像坐上了一架无休止、无尽头的超长滑梯,一路滑下来,谁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蓦然间,叶天视野中出现了一道一亮即灭的光,就在鞋带洞的洞口左侧。“是电筒光柱!”
叶天浑身一激灵,残存的睡意刹那间消失无踪。有电筒必定有人,半夜不速之客必定是为鞋带洞的秘密而来。他翻身而起,半蹲身子前行,没有惊扰任何人,悄悄上了山坡。他没有叫醒方纯,本意是为了不惊扰夜探鞋带洞的人,但没想到这恰恰是犯了一个大错,因为对方根本不止一人。山坡上有茅草、有青藤,也有叫不出名字的野树,当叶天由一大团青藤边经过时,藤蔓猛地发动,变成了一张三米见方的大网,劈头盖脸将他罩住。同时,脚下的茅草翻卷起来,将他的脚腕、膝盖死死套住,拼命向两边撕扯。“嗤嗤嗤嗤”四声响过,有四根冷丝丝、麻嗖嗖的细针射中了他的后背,麻痹感迅速扩散至他的全身。“别动,也别叫。否则,下面的人都要死。”
四柄短枪抵上了他的两肋,耳边传来的依稀是黑夜金达莱金王子金延浩的声音。“别碰……他们……”叶天只来得及说了这些,便被对方横向抬着,行过山坡,进入了鞋带洞上方的茂密丛林中。走了一阵,四面八方响起了相互应和的口哨声,他被抬进了一个洞口狭小而洞腹极大的山洞中。洞中亮着四盏充电应急灯,最里面的石壁上挂着银白色的投影幕布,旁边并排摆着两只单人野营帐篷。“报告,迄今为止仍然没有发现大竹直二、梅森将军的行踪,他们自从五天前过了虎跳峡之后就人间蒸发了,追踪不到任何电讯信号。沿路派出的四组人马在展开一百公里大范围搜寻后,毫无收获。现在,搜索队给出的结论是,对方似乎转入了地下的某处。据调查,西南大山里有不少二战日军留下的地下驻扎点,在二战后剿匪过程中,这些据点大部分被国军、***解放军拔除销毁,但一定有漏网之鱼存在。”
这段话出于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口中,叶天觉得那声音是如此熟悉。女孩子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是在整理下面的思路。叶天急促地喘息了几次,身体的麻痹感有增无减,他做不出任何反击动作,也停止了徒劳的挣扎。女孩子继续说:“所以,我建议目前收缩力量,等待有了明确目标后再出拳打击。另外,我们必须尽量降低行动频率,适时地隐蔽,防备当地驻军的攻击。再有,美国方面收买的情报显示,梅森将军长期关注二战前后美军与日军的交战情况记录,对此类资料进行调研的深度、广度甚至超过了国防部的二战研究专家。初步判断,他是在进行一项与二战有关的大阴谋,结合他潜藏至中国大陆的西南大山,并与日本人相互勾结,可以大致判断,他此前的种种准备,都与黄金堡垒、超级武器有关。”
“雪姬,你辛苦了。”
这的确是金延浩的声音。叶天心中一凛,因为他认识的人之中,只有一个“雪姬”。他想转头去看,但麻药劲道仍在,后背、颈椎动弹不得,浑身木涨涨的,根本转不了头。“不辛苦,只要是为了国家利益,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说话的女孩子走近,双手抓住叶天的右臂,将他搀起来,扶到一张折叠椅上。叶天吃力地抬起头,迎着对方清澈如水的目光。“雪姬,果然是你。”
这下,叶天看清了,面前的女孩子就是他曾经的红颜知己、海豹突击队的同袍雪姬。大熔炉一战后,雪姬遭大竹直二的人马掳掠而去,此后再无音信。“是我。”
此刻的雪姬身着黑色的皮衣皮裤,脚上穿着黑色牛皮战靴,干练利落,依稀就是身在海豹突击队时的她。只不过,她的鼻梁上架了一副透明框近视镜,于英姿飒爽之外,更添了一股书卷气。“你还好吗?泸沽湖一别,我时常担心你在日本人手上会遭遇什么不测。现在,看着你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
叶天身陷囹圄,却不因此而一蹶不振,只是坦然面对眼前的种种考验。雪姬定定地望着叶天,嘴角慢慢地浮起微笑:“谢谢,我看得出,你对我的牵挂是真心的。在海豹突击队数年,能交到你这样的好朋友,的确是我最大的收获。”
她抬起手,放在叶天肩上,感触颇深地拍了拍。这个动作,是海豹突击队队员间互相鼓励、互相安慰的常用手势,其中深意,也只有一起出生入死、喋血沙场过的同袍们才能理解。“我也是。”
叶天诚恳地回应。“可是,这一次我们不得不各为其主,翻脸为敌了。”
雪姬喟叹着,不自觉地垂下双手,抚摸着腰间的枪柄。她的腰带上挂着两只枪套,各插着一柄银色转轮手枪。叶天看到那两柄大口径、六发填弹量、枪身镶着白圆圈内嵌红色五角星图案的转轮手枪时,突然想通了一些事:“雪姬,你是……”那种枪,是黑夜金达莱所属的东北亚小国国防部向美国洛克希德·马丁武器公司特别定制的,共有三个版本,分别是镶钻版、黄金版、白银版,只有国家主席及其子女有权使用。既然雪姬将白银版转轮手枪配在身上,自然证明了她与该国主席之间的关系。“我姓金。”
雪姬回答,“对不起,瞒了你那么久。”
“根本无需对不起,能够姓金,那是我们的骄傲。”
金延浩踱过来,身着同样的皮衣、皮裤、皮靴,所不同的,是他腰间挂着两柄金色的转轮手枪。与之前叶天见他时不同,此刻的他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凛凛然冷笑,一股王霸之气毫不掩饰地散发出来,逼得叶天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山不容二虎,而当下的西南大山里恐怕出现了太多的“虎”,终究要导致一场你死我活的大决战。“金王子,又见面了。”
叶天吃力地点头致礼。“对,我猜到我们总归还是要见上一面的,在我主持的这场盛宴即将揭幕之时,没有嘉宾怎么成?海东青,你是我中国之行最看重的对手,年轻、多智、勇猛、聪明再加上海豹突击队的战术训练、战斗经验,一切条件都那么完美。如果你能为我所用,将来黑夜金达莱的掌管权一定是你的,而我,也将借你的力量,登上主席宝座。”
话虽这样说,但金延浩的声音做作而虚假,一听就知道言不由衷。“还有,我亲爱的妹妹,如果你爱面前这个中国男人,就不要说对不起,而是拿出全部的力量,猎豹捕食一样把他抓住。”
金延浩换了一副嘴脸,转头对着雪姬。“那是我的事,一如当年我潜逃海外、凭自己的力量从军入伍直至加入海豹突击队那样,这都是我的私事,不必别人过问。”
雪姬冷冷地说。“只要关乎国家安危的事,就不是私事,而是国事。妹妹,我知道你喜欢叶天的,当年父亲大人连续发了十二封加急白银密电给你,你仍然执意要留在海豹突击队里,不就是盼着有一天叶天能重回那里,你们仍能并肩战斗吗?同样道理,你一收到叶天赶赴大理的消息,便火速打点行装,仓促离队,潜入中国大陆,为的不也是他?可惜,可惜,他心里只有一个方纯,永远不会有你,你承认不承认?”
金延浩阴森森地笑了,像只饥饿了很久的青狼般绕着叶天踱步,目光不离他的咽喉、后颈等等要害部位。那时,洞中没有别人,只剩叶天、雪姬、金延浩三个。沉默了一阵后,叶天、雪姬几乎同时开口:“你错了,我们是好兄弟。”
一言既出,雪姬的脸突然红了,转而用仰天大笑来掩饰自己的窘态。哲学家说,男人与女人之间是不存在“纯友谊”这种关系的,“纯友谊”与“男女之情”只隔一线,犹如高空走钢丝的杂技演员,稍稍偏左或是偏右,就会打破平衡,令多年情感化为一地鸡毛。叶天微微扬了扬眉,想要说什么,但金延浩挥了挥手,不想听两人的解释,冷涩地说:“你们是什么关系我不想管,雪姬,这一次只要你帮我拿到超级武器,我就能签发文件,证明从此之后你跟国家毫无关系,然后通过安全渠道送你去全球任何一个国家定居,开始无人打扰、老死不相往来的新生活。”
他走向幕布那边,揿下遥控器,幕布上便出现了一个巨大而古老的正方形院落。那图像是航拍得来的,大院四面,随着地势高低,散布着许多简陋的小院、草房、茅棚。图像以幻灯片的形式顺序播放,将古老大院四周的道路、山势一一展现出来,事无巨细,完备之极。“这就是八方人马殊途同归的目的地,一个隐藏于大山深处鲜为人知的土司大院。当然,所谓的土司头人,在中国的解放战争前后屡遭批判查办,已经家破人亡,鸡犬不留。现在,那只是个经常闹鬼的空院子,所有山民就算上山砍柴、下河提水时都绕着它走。可是,所有与黄金堡垒有关的藏宝图都无一例外地指向那里,我不得不相信,那大院就算不是黄金堡垒的最终归宿,至少也是一条揭示真相的重要线索。”
金延浩抱着胳膊,自顾自地凝视银幕,沉浸于深层思索之中。叶天翻阅过许多与中国西南大山相关的地理资料,也浏览过上万幅卫星图片、航拍风光片以及间谍线人们实地拍摄的写实照片。他知道,这种土司大院是本地特有的建筑,见证了土司头人们靠着枪械、烟土、黄金、水牢、酷刑统治少数民族的历史,每一座土司大院下都埋葬着几百条无辜生命,画面上那座也不例外。问题是,如果大院下埋藏着惊天秘密,为何到现在都没能发掘出来?任何人都不会怀疑政府和驻军有足够的力量掘地三尺,找到日本人留下的宝藏。“土司大院一战,将是最后一场盛宴。在大菜上桌前,我们必须解决掉鞋带洞里藏着的秘密,吃完这道小小的开胃菜才行。”
金延浩转身,也顺势将话题拉回来,并且随手揿了两次遥控器,银幕上出现了淘金帮雷燕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