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穹天辽阔,月明星稀。
大地之上,营帐连绵起伏,宛如层层山峦。 一片气血汪洋浮浮沉沉,染红半边夜空! 大西军的雄关之内,更是热闹不已。 好像在操办宴席,架起几口大锅,宰杀肥美牛羊。 几个披甲人手脚麻利,冲洗腥臭血水,去掉内脏杂物。 有的是烹炸,有的是清煮。 不多时,就有阵阵肉香飘散出去。 勾得众人食指大动,吞咽口水。 “百夫长大人当真威武,上任第一天就杀得天南军大败而归!”“金狼王图阙纵横沙场十余载,少有败绩,没想到却被百夫长大人阵斩!”
“壮我大西军的威风,灭了天南军的志气!”
“这才拔擢升官,就立下头功!真个厉害!”
“听说图阙老爹乃天南军中的千夫长,也是一员生猛的老将!”
“怕什么,自有百夫长出手!”
“……” 原本属于屠人宏的百余亲兵,三三两两围坐一席。 彼此交头接耳,大声讨论。 同时还大口饮酒,大块吃肉,好不快活。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或多或少都挂着激动之色。 毕竟,血神麾下的大小军团,皆是奉行强者为尊。 运气好的话,跟对常胜将军般的悍勇上官,自个儿也能捞到不少战功。 现在看到这位“章献忠章百夫长”,竟然这么骁武善战。 这些刚没了主子的亲兵,无不是大喜过望。 只觉得屠人宏,简直好死! 章献忠大人才是他们值得追随的上官! 其余披甲人,因为地位卑贱的缘故,不够资格入座。 只能瑟缩于一旁,做些端菜送酒,劈柴烧火的苦累活计。 “章献忠这个身份,已经在大西军中打出名声,更得到帝姬阴如雉的注视。 既然没有露出破绽,那就继续保持下去。”
纪渊坐在主位,听着源源不断的奉承话,选择默不作声,独自饮酒。 他如今是手握兵权的百夫长,不久前刚拿下阵斩金狼王的大功。 堪称声势风头一时无两,自然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敢凑过来打扰。 要知道,大西军中最不缺少的人物。 就是喜怒无常,动辄杀人的暴虐之辈。 相比起那些酷好以人头做酒杯、让披甲人生吞炭火表演助兴、亦或者观看人兽相食的百夫长、千夫长。 沉默少言的“章献忠”,完全算得上是儒雅随和。 “投入血神麾下,打进域外四尊内部,果然没错。”
纪渊细细品尝着瀚海戈壁特有的烈血酒,心神微沉,勾动皇天道图。 随着光华荡漾,勾勒古拙字迹。 【善功:五千七百刻】 【阴德:五千七百刻】 “无论何时,刷怪都要比挂机的收益要来得高。”
纪渊满意一笑,他投身大西军才不到一天,便已收割两千余的善功阴德。 试想一下,等坐到千夫长、万夫长,来回将什么天南军、阴北军、烈东军扫荡个遍。 何愁坐镇命格的吉神、凶神,晋升不了更高位阶? “只是,感觉会比较辛苦。 白日是北镇抚司千户,忙于朝廷大事, 晚上还要为血神鞠躬尽瘁,带兵打仗……” 纪渊眯起眼眸,思绪发散,想到之前动过薅四神羊毛的念头。 而今再看,那岂不是要一人打五份工? 孤身伺候四尊无上存在? 这福气太大,恐怕有些遭不住。 “想要多薅些恩赐和祝福,也不容易。”
纪渊收拢杂念,眸光归于平静。 以他跟域外四尊打交道的丰富经验,感觉唯独血神较为实在。 像是奇士、怒尊、龙君之流,多半不怀好意。 所给的恩赐和祝福,都是包裹蜜糖的砒霜。 “奇士惯常设计阴谋,布局落子,欣赏信众的绝望。 怒尊虽然‘仁慈’和‘博爱’,却会玩弄肉体。 龙君需要献上神魂精魄,将其浸泡于七情六欲调弄出来的美酒之中……得了,我还是继续为血神效劳吧。”
纪渊轻轻摇头,最终决定继续以“章献忠”的身份,潜伏于帝姬麾下的大西军。 他冥冥之中有所感觉,血神占据诸多中千世界。 豢养生灵为猪狗耗材,以养蛊法子练军练兵。 除去以征伐、屠杀填补虚空之外。 必然还有更大的图谋。 “九边,乃是辽东、朔风关、招摇山、绝云城、裂海走廊、莽荒边塞……共九座巨大的军镇。 从白山黑水到茫茫大漠,延绵数十万里之长。 圣人想的是,凭借山河固险,雄关金城,守卫玄洲主体,抵御化外侵袭。”
纪渊回到百夫长的营帐,审视挂起的兽皮地图,心想道: “倘若我是血神麾下大魔……应该先破朔风关,再围招摇山,引百万妖魔,拦腰截断九边这条大龙。 最后再蚕食气候恶劣的裂海走廊,啃下辽东这块硬骨头。”
他手指触碰兽皮地图,缓缓地划动着,这方天地四座军阀的驻军分布。 心里头想到的念头,却是景朝九边重镇,莫不就是对应血神麾下九尊大魔? “只希望圣人坐关成功,真能冲破六重天,与四神斗上一斗。 否则的话,玄洲这部新史的走向,有点堪忧。”
纪渊心绪浮动片刻,转而坐回虎皮铺就的大榻之上。 皇天道图抖动,荡漾华光,映照出天、地、人三重位阶。 三界的真君、仙家、地祇,皆是显现于一方方古朴的神龛之间。 善功阴德如同袅袅烟云,徐徐飘散。 好似化为一股股香火之力,曲折弯绕,缓缓指向鬼神之宗位阶。 “增、损二将,给我晋升!”
纪渊眸光一凝,本着早用早享受的念头。 他直接投入数千余善功、阴德,点亮晋升那尊凶神! 只见神龛之内,显出两道虚影。 一者红脸。名为“增将军”,持火签与虎牌; 一者绿脸,名为“损将军”,持三叉尖枪与三角令旗。 它们都曾是危害民间的大妖魔,相传被地藏王菩萨收服,成为身前的护法。 被统称为“官将首”,有着监察阳间,巡游阴世之能。 论及阴司品秩,可能还在牛马、马面,黑白无常之上。 此前,纪渊扫过众多鬼神之宗的地阶神龛。 感觉都不太满意,与自身难以契合。 最后选中既是地藏护法,还能统领阴兵,掌管刑罚的增、损二将。 “只杀不渡……正好符合我的性情。”
纪渊心神逐渐拔高,仿佛魂魄飞升,进入周天星辰也似的命格。 浓郁的灵性恰如春雨飘落,浓烈的气数喷薄出来。 缓缓牵引着这两尊阴司凶神,勾勒形体与神意! 哗啦,哗啦啦! 霎时间,阴气铺天盖地,宛若洪流席卷,将他包裹住了。 不知过去多久,盘坐于大榻之上的纪渊,方才睁开双目。 精光暴绽,如同焰流! 左眼透出青黑之色,右眼泛起殷红之意。 俨然是杀气腾腾,煞气冲天! 凶神晋升,官将首! …… …… 水云庵,掩翠别院。 休养许久的徐怀英终于走下床榻,一改之前的惨白面色。 好像大病痊愈,彻底无恙了。 周身透发的勃勃血气,恍如烘炉烈火。 凝聚成一挂长虹,笔直横贯,格外显眼。 这是神宵道书之中,修为极其精深才能显化的浩大气象。 身披水蓝道袍,手持玉如意,本就长相俊逸的徐怀英。 此时,置身于风光幽静的掩翠别院,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神下凡。 “小妹在此恭贺怀英道兄,伤势尽复,甚至功力大进,破而后立!”
杨娉儿周身像是笼着一层水气,仙姿之相若隐若现,愈发勾人心魄。 “正要多谢娉儿,若无你恳求冰清师太,何来我的这番际遇。”
徐怀英淡淡一笑,眉宇之间洋溢着原来那股飞扬自信。 天骄风采,可谓是一如往昔! “怀英道兄无需妄自菲薄,以你的天资根骨,本就在同辈当中的出类拔萃。 纪九郎能够胜你与虞卿飞,无非是仰仗皇觉寺神功,以及宗师的亲自指点罢了。 更何况,他深受东宫的器重,武道资粮不会短缺。 太子殿下也不是吝啬性子,多半也有赏赐。 反观怀英道兄你,虽然贵为真统弟子, 却是一步一个脚印,从外门提升到真传。 个中的艰辛,委实难以说清。”
杨娉儿柔声细语,每个字都说到徐怀英的心坎里头。 让他心头蒙上的阴霾,都瞬间变淡了几分。 “哈哈哈,娉儿真个懂得安慰人,不过徐某并不会因为败给纪九郎一次,就道心蒙尘,落下阴影,再也不敢面对。”
徐怀英昂起头,意气风发道: “经过这一次道体崩毁之劫,我对于神宵道书的精义领悟,反而更进一步。 只需稍稍积累一段时日,必定能够顺利踏破四重天关隘。 气血武道之路,后发制人的五境宗师不计其数。 往往都是前面走得顺风顺水,勇猛精进。 一旦遭逢挫折,就再难爬起来。”
杨娉儿眼中掠过一丝嘲弄意味,以及对于徐怀英的轻蔑之色。 后者的这番话,讲得岂不正是自己? 莫不是水云庵见他有用,愿意舍得手段。 这位真武山亲传恐怕早就一蹶不振,自甘沉沦了。 若徐怀英真个心神坚定,硬如铁石。 不为胜负所动,不为得意、失意所干扰,配得上天骄之名。 那他也不会轻易被拿捏,落入水云庵的掌心。 “这些须眉浊物,个个都是妄自尊大,以为本身有多了不得。 纵谈大志,指点江山,可只要戳破那层表面伪装,俱是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杨娉儿心思盘旋而过,眼中仍旧是含情脉脉,仿佛极为仰慕。 “娉儿,此前你说要一探真君洞府,如今我的伤势痊愈,功力大增。 经过二次铸成的神宵道体,完全当得起换血三重天内第一,也足以为你保驾护航。”
这些时日,徐怀英经常与杨娉儿相见,又跟水云庵的冰清师太交渡内息。 自个儿的心神已然五蕴皆迷,颠倒离乱,却浑然不觉。 换作以往,这位真武山亲传决计放不出这样的狂言。 “好得很,师尊早就探明真君洞府的所在。 阴世沉沦,埋葬旧土,太古、上古的一切之物,都没于其中。 再加上鬼门关闭,黄泉路断,阴阳彻底两隔。 外人想要进入,堪称是难如登天。”
杨娉儿俏脸故意浮现一抹雀跃之色,随后轻声道: “只不过水云庵传承久远,亦是有些隐秘手段。 可以借由子时,阴阳交汇,以冥器护身,踏进被劫气道雾笼罩的真正阴世。”
徐怀英听得眼角一跳,露出明显的意外神色,惊诧问道: “竟能如此?”
要知道,他可是真武山的亲传,对于江湖各门各派的传承来历,都知之甚详。 阳间,阴世,这些掩埋于古史的秘辛传闻,也多少晓得几分。 自上古的阴月皇朝、四圣之战之后。 阴阳两隔,已经成为近乎人所共知的一桩事。 现在杨娉儿却讲,水云庵有着可以踏足阴世的秘法。 倘若被人传扬出去,必定是石破天惊,引来各方关注。 “怀英道兄也不要惊奇,太古年间,三教都对阴世动过念头。 佛门自成轮回的小六道,道门祭祀幽冥府君……无不是想要重启阴阳。 毕竟,阴阳隔断,使得人鬼杂居,灵机浑浊,修行环境日益恶劣,这是不争的事实。 若不解决,长此以往,必将大乱。 水云庵以冥器护身的法子,也是从上古阴门一脉之中,寻到的路数。”
杨娉儿含笑以对,淡淡说道。 阴门,又被称之为“隐门”。 囊括众多,几乎包含所有的俗世行当。 比如,扎纸匠,出马仙,缝尸人,走阴人,赊刀人……等等。 上古正宗历劫,山门崩塌毁尽。 有一阵世间,这些阴门传人颇为兴盛。 他们所使的手法,也不怎么看重灵机吸纳,多以自身血肉、魂魄做引子。 所以往往阴门中人,通常都是寿短或者残缺,难以善终。 直到后来,百家尊武,这些被统称“牛鬼蛇神”的俗世行当。 方才沉寂下去,不见踪影! “走阴人,可通阴阳,请鬼神,他们所靠的方法,就是借冥器为壳子,藏住一身阳气。 然后借由忘川、黄泉、奈河,这三条水路,进入尘封的阴土。 以往还要准备过路钱,好让那些摆渡人载你过去。 现在黄泉干涸,奈河改道,忘川隐匿。 就要换成其他的手段了。”
杨娉儿将这些秘辛娓娓道来,俨然是对徐怀英彻底信任。 后者心中感动,感觉这位凉国公府三小姐乃真正倾心于自己。 “我绝对不能辜负娉儿,但……冰清师太又该怎么办?之前的渡气传功,我与师太耳鬓厮磨,她明显也对我动了情。”
徐怀英一时之间有些为难,不知如何选择,深深叹气道: “世间安有双全法,本来我一心向道,弃绝儿女情长。 如今却深受美人恩重,只能用自己的肉身偿还了。”
师徒双收? 他念及于此,想到冰清师太妩媚多情的勾人眼眸,再望向杨娉儿空灵出尘的仙姿之相。 不禁感到小腹火热,淫念大动,浮想联翩。 “污浊之物,不堪入目。”
杨娉儿修持六欲迷神气,如何察觉不到徐怀英的变化反应,轻轻偏过头,极为嫌恶的神色。 “当真是如师尊所说,这世间的男子多为腌臜货色,稍有姿色者,就能随便摆布。 真个道心坚固,看破表相者,才为少数。”
这位水云庵的当代素女,一边笑意盈盈,回望着徐怀英, 一边却又无端端想起那个鹰视狼顾,眉眼冷峻的纪九郎来了。 旋即,又轻叹一声。 若不除此心魔,白莲法身怕是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