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元年四月初一的这天夜晚,注定是很多人的不眠夜,但暴风雨却没有因此降临,事发突然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默默积攒着自己的力量,避免出现任何失败的可能。 朝中此时最大的事情,明面上依旧被己巳科殿试给霸占着,经历过十几日的阅卷评选,终于在四月十八号金殿传胪仪式上,公布了最终的状元人选。 己巳科大魁天下的新科状元,并不是之前的会元彭时,相反由五经魁排名第二的陶中轩独占鳌头,前者排名第二拿到了探花头衔。至于何闻道跟岳正两人,纷纷倒退了许多,排在了二甲十名开外的名次。 出现这种局面,最大的因素自然是文官集团的操控,会试沈忆宸能凭借自己总裁的身份力排众议,把彭时取中为会元,何闻道跟岳正等人名列五经魁。 到了殿试环节,读卷官十几人中俱是传统文官,哪怕没有任何的利益冲突,他们也不可能背叛自己研究了一辈子的儒家理学,去欣赏认同那堪称离经叛道的“沈学”。 所以彭时获得榜眼的功名,不仅仅没有对他的打压,甚至如果不是看在沈忆宸的面子上,单凭读卷官的喜好连殿试第二都拿不到。 对于这种殿试结果,沈忆宸某种意义上已经很满意,他之前预估的最坏情况,是彭时直接掉到三鼎甲之外,何闻道跟冯正两人名列三甲。 榜眼跟二甲的位置,只要翰林院馆选发挥出色,依旧有很大几率成为庶吉士。沈忆宸曾经的上级倪谦如今担任掌院,相信他在馆选上面定不会刻意为难,公平选士以彭时等人的才学问题不大。 金殿传胪结束后,自然就是属于状元的御街夸官,望着新科进士浩浩荡荡沿着御道离开紫禁城,这副如此熟悉的场景让沈忆宸不由再度唏嘘不已。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户部尚书金濂来到沈忆宸的旁边,同样眺望着远处朝气蓬勃的新科进士,嘴中喃喃说道:“曾经的我们,就是现在的他们。”
“是啊,但如今却物是人非。”
沈忆宸感慨的回应了一句,便收起了自己的情绪,他知道金濂过来肯定不是为了忆往昔,看来开海禁一事已经做出来决断。 果然听完沈忆宸的话语后,金濂就转过身来面向说道:“沈中堂,开海禁一事本官仔细考量过,可行。”
金濂没有说过多的废话,身为户部尚书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大明的财政状况。开放海禁之后别的不说,按照沈忆宸之前从南方运粮的规模,单单这一项就能缓解漕运压力,稳住整个北方的粮食市场。 民以食为天,只要粮价稳住,那么一切财政上的问题都能解决。 另外倭国、琉球、吕宋、占城、暹罗等海外藩邦,实则一直与沿海地主大户进行着贸易走私,朝廷并非完全不知道,只是睁一眼闭一只眼罢了。 禁海之前一直没有收过海税,那么当建立起类似钞关的海关后,这笔钱就不能放过。金濂这段时间仔细计算过,如果在闽、浙、江、粤四地开放对外贸易并设专官收税,每年至少能收取数十万两白银。 别看这笔钱不多,潜力却不可估量,另外还能利用宝船舰队从西洋地区获取更为便宜的米粮,带来的价值就不能用银钱衡量。 甚至当时机成熟后,可以考虑从海上攻占安南地区与云南连成一片,这样能更快速的补给南征军,减少通过云贵高原的漫长补给路线。 开放海禁就目前而言,除了可能的倭寇袭扰,百利而无一害! “本阁部在此,谢过大司徒顾全大局!”
虽然沈忆宸心中有过准备,金濂会站在家国天下的角度支持放开海禁。但当对方真的做出决断,他依旧是有些喜出望外,当即对金濂拱手行了一礼表示感谢。 “沈中堂不必如此,要论到顾全大局,本官远不如你。”
金濂回了一礼后连连摆手,是沈忆宸首先放下“阵营之争”,找到自己解决了目前大明的财政危机,才有了后续的开海禁商议。 换位思考,金濂觉得自己做不到沈忆宸这样的深明大义,主动找“政敌”去合作。 “大司徒客气,不过想要开放海禁,还需要说服朝廷百官,刑部尚书那边就拜托大司徒了。”
沈忆宸话音刚落,金濂就接话道:“本官早前已与大司寇商议过,他赞同开放海禁。”
“大司徒果然雷令风行!”
沈忆宸再次称赞了一句,金濂同样想到了朝廷文武百官的阻力,提前有了动作。 “既然如此,那大宗伯(礼部尚书)跟大司马(兵部尚书)这边就交给本阁部,等下次朝会正式向陛下上本启奏!”
“看来沈中堂心中早有谋划,那就劳烦了。”
金濂笑着回了一句,礼部尚书胡濙跟兵部尚书于谦那边,沈忆宸的关系人脉不下于自己,就不用多操心。当六部中有四部赞同,加之内阁表态,开放海禁就将成为板上钉钉的事情,再无任何变数可言。 “对了,本官还有一事,想要与沈中堂商议。”
“大司徒但说无妨。”
最重要的事情解决,现在沈忆宸心情大好,就算金濂想要获取一些官场回报,他此刻也不会婉言回绝。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南征军的出征粮饷,本官已经做好的预算,即日将呈交给陛下拨付靖远伯。”
“但征伐兀良哈三卫,京营这边内阁商议由都督同知朱仪领军,右通政萧彝参赞军务。辽东军那边本官希望由沈中堂督军,同时完成对蒙古皇太子猛可的安置。”
海禁金濂是答应推动开放,不过说实话最终能达成怎样的效果,他心中完全没底,必须得考量好一条后路。 南征军那边靖远伯王骥数次征讨麓川,早就有着丰富的经验跟赫赫战功,金濂完全不担心出现差池,只要钱粮拨付到位,平定麓川是迟早的事情。 可是征讨兀良哈三卫以及压制瓦刺部,金濂心中就完全没底。 要知道正统九年,大名鼎鼎的成国公朱勇担任主帅,出塞去征讨兀良哈三卫,最终战果都不甚理想。更别说现在漠北还有瓦剌跟女真虎视眈眈,金濂真担心会陷入战争泥潭,活活把整个九边的预算拖垮,最后元气大伤给瓦剌也先可乘之机。 沈忆宸去年督军过辽东,打了场非常漂亮的驰援战,再加上整个征讨兀良哈三卫的计划是他提出来的,可能没有谁比他更适合再度前往辽东统帅督军。 沈忆宸,就是金濂心中的后路! 再度出镇辽东吗? 听着金濂的建议,沈忆宸脸上流露出犹豫的神情。 并非是他这人贪图享受跟权势,不愿意离开京师这等繁华都会跟权力中心,而是随着南宫太上皇发起动作,二帝相争很有可能在近期内突然爆发。 动乱意味着危机,同样还意味着机遇,沈忆宸的从龙之功只获得了官场上的利益,并没有成为景泰帝朱祁钰足以信赖的心腹。 特别随着鲁王之死被太后重提,以及太上皇朱祁镇的回宫,沈忆宸做的那些举动更是让朱祁钰感到忌惮。不忠诚的臣子可以说很常见,可对于皇族乃至于皇帝没有畏惧的臣子,那么站在历史的角度上就很罕见。 这种人大多会被冠上一个更为常见的称呼——乱臣贼子! 沈忆宸需要借助宫变展现出自己对于朱祁钰的效忠,从而成为倚仗的股肱之臣,再度往着权力巅峰方向去攀爬。 只有真正的权倾朝野,沈忆宸才能完成心中的抱负,朝着自己理想中的方向去改变这个世界,做到当初承诺的以天下为己任。 身为混迹朝廷中枢数十年来的老臣,金濂很轻松就能看出沈忆宸的为难跟犹豫,他也能理解对方不愿出镇辽东的想法,于是乎缓和道:“督军辽东荆棘载途耗时颇久,如果沈中堂有其他考量,可以另寻他选。”
“不必了,大司徒选择的没错,本阁部确实是最适合出镇辽东的人选。等待南征军出发之后,我会带着蒙古皇太子猛可,一同前往辽东都司。”
听到沈忆宸的回答,刹那间金濂心中突然有些五味杂陈,他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率的答应出镇辽东。要知道现在的沈忆宸,不是当初的中低层官员,入阁拜相已然身居高位。 出镇辽东指挥战事,充斥着太多的未知风险,这份豁达无私凭心而论,满朝文武能几个能达到沈忆宸的洒脱。 曾几何时在金濂的眼中,把沈忆宸视为权欲熏心之辈,不惜加入阉党紧抱王振抬腿往上爬。如今回过头去再看,许多表面文人风骨的大臣变成了小人,相反鄙夷过的无耻之徒却高洁大义。 不得不说,有着一种别样的讽刺。 “沈中堂高义,本官敬佩不已,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以行践言,文人不朽!”
如果说之前金濂看待沈忆宸,是站在江山社稷的角度上与之合作,那么现在就是对于人品跟德行上的叹服。 沈忆宸的言行举止,就如同他宣扬的“经世致用”理念一样,毕生所学用来了治世跟济民,而不是站在庙堂之高用着俯仰众生的态度,去空谈各种悲天悯人的大道理。 勇于任事方为真君子,在这个纷纷选择明哲保身的时代,沈忆宸显得是那么卓尔不群。 “大司徒盛赞,本阁部愧不敢当,其实也就做了身为官员的份内之事罢了。”
“份内二字,天下官员又有几人达到?”
金濂反问了一句,沈忆宸都不知道该如何给出回答。 可能正因为大明满朝文武,越来越多的官员趋向于满口仁义道德不干实事,所以才需要“沈学”的思维狂潮,来席卷这个腐朽的官场吧。 沈忆宸在跟金濂对话的同时,景泰帝朱祁钰站在文华殿的门前,满怀心事的眺望着远方的天空。 “成敬,朕如今有了钦点的天子门生,未来朝堂上不会那么势单力薄了吧?”
听着朱祁钰说出这样话语,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成敬,一股心酸涌了上来瞬间就红了眼眶。 自古以来帝王注定就是孤独的,可朱祁钰却是突然接受这样的转变,曾经的母子、手足亲情,纷纷幻化成为了过眼云烟。家国重任压在他的肩膀上面,回望满朝文武无一人可以托付倾诉,很多时候那股孤独感深入骨髓。 “殿试取中天下英才,来日定能辅佐陛下开创太平盛世!”
成敬表面上是在恭维,实则是想要借用这样的话语去安慰朱祁钰,想要成为一代明君就得习惯这样的帝王命运。 “是吗?”
朱祁钰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然后他把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缓缓转身站在了御案面前,注视着上面摆放的一件物品。 可能此刻谁都想不到,本来被老太监阮浪送给石亨的御用金刀,就摆放在朱祁钰的御案上。谋划中的政变全盘落空,武清候石亨看清局势做了一场浩大的豪赌! “皇兄终究还是走出了这一步,从此以后朕在世间,恐怕会更加的孤独。”
望着眼前的御用金刀,朱祁钰喃喃自语的说了一句,语气中充斥着伤感跟悲情。 “成敬,你说朕该如何处置?”
“奴婢不敢多言。”
这种事情已经不算一般的干政,涉及到皇权斗争哪怕跟景泰帝朱祁钰的关系再密切,成敬此时都不敢肆意说出自己的意见。 性格决定命运,这就是为什么身为同样深受皇帝信任跟倚重的宦官,成敬最终能功成身退,回乡皇帝还赐诗送行,身故后派官护丧修坟,给葬祭。王振却被千夫所指,遗臭万年。 “成敬,朕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是到了这一步,朕还能信任谁?”
景泰帝朱祁钰转过身来,眼神注视着站在身侧的成敬,目光中充满了信任跟期待。 这种事情他只能跟成敬商议,满朝文武也只有成敬会绝对的站在朱祁钰的角度上,这一幕仿佛复刻当初明英宗朱祁镇跟王振,那种亦师亦父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