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睿算是受傅雪辰影响较深的了,可他这番言论听在众多其他话本师的耳里,却难免颠覆了些,有那么些离经叛道的味道了,一时间,场中话本师哗然,纷纷交头接耳私下议论起来。 不少人都觉得,要照吴睿说的那般去写话本的话,话本对于大家来说原本具有的锻炼文笔的作用就要消失了! 这对他们当中身份为秀才或举人的人来说,实难接受,而这部分人往往最得意的,就是自己在话本中展示的诗词才华、用典精髓。 有人发问:“请教吴先生!人物的语言,向来是在下的弱项,比如有官家的朋友来邀书中主角出任某地小吏,主角该如何回绝,方算浅白?在下的回语是:‘多谢兄台挂念,惜呼本人才疏学浅,恐难胜任,要教兄台失望了’。”
吴睿想也没想,“哈哈”一笑道:“若是在下来写,回语便是:‘多谢大哥,某怕是干不来那个,让大哥失望了’。”
那人闻言一怔,琢磨起来,果然自己的写法,人物文绉绉的,连日常对话都好像在书信往来般文雅,实在有些不对劲,吴睿的写法就更直白、更贴近生活得多! 傅雪辰满意的望着吴睿,只感到果真不愧是自己慧眼识珠挑选出来的话本新人,也只有他,才能写出《西游记》里孙悟空那种动辄“俺老孙”、“呆子”、“馕货”之类话语的味道了吧! 很快又有人请教吴睿另外的问题,可又有人是来跟吴睿找茬辩论的,和他相熟的周重、罗齐两个看他被人围攻,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前后也加入了辩论,话里话外维护吴睿这位被他们认为自己后辈好友。 也不知道这些话本师们怎么辩论的,辩着辩着也跟后世论坛里的键盘侠们一样,歪楼了!话题从如何让文风更直白,转成了用大白话对话更为简略,还是用文言文对话更为简略,接着又变成了大白话的行文方式如何能做到用词优美。 傅雪辰倒是在一旁磕着瓜子喝着茶,听得津津有味。 没人发现的是,就在话本师们在文会上分成好几堆、好几派,争执辩论越来越热烈的时候,茶楼这一层的楼道门口又来了一拨客人。 店中的小二最先看到了来人,连忙上前道:“客人恕罪,这一层已经被包下了,无邀请帖者不可入内……” 他的话还没说完,眼前便多了一份帖子,定睛一看,小二连忙鞠躬延请:“原来是翰墨书楼来人,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待得这一拨客人入内,小二方直起腰身,摇头嘀咕不已:这么晚才来呀!我还以为这次文会翰墨书楼没人来了呢!不过那两人浑身贵气,生的可真好看! 进入茶楼,寻到空桌落座,新客人中年少的那一个环顾楼层中只顾着互相讨论争辩的一众话本师们,有些诧异:“挺热闹啊!倒是我们来的有些晚了。”
他身旁年长的那位笑了笑道:“我本是不打算来的,若非你想要见识这所有话本师都掩藏自身真实身份的奇特文会,我也不能被你拉过来……如今你也看到了,不出我所料,就是那样,戴个面具而已,别的没甚可看之处。”
少年无语:“三哥你好歹也是翰墨书楼的大东家吧?当世这些最优秀的话本师聚在一处讨论些什么,三哥也不关心么?”
“确实不甚关心!”
三哥毫不在意:“话本并非我翰墨书楼的主营方向。”
“行吧!三哥你喝茶,我自个儿听听这些人在说些什么。”
少年扭过头去,感兴趣的目光在人群中掠过,忽然“咦”了一声,视线朝着某个方向集中而去。 这个时候,恰好是翰墨书楼的话本师墨中游在大声诘问:“……若论优美,不知白话要如何优美?许多印象之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诗词方可形容一二!”
“吴承恩先生,比如我等形容两人偶遇之美,诗词可云之:偶然最终花无色,檐牙夜雨不知处。你若全用大白话,且要如何去描述其中意境?”
“这……”不单吴睿有一些语塞,连罗齐、周重都无以言对,用接近口语的大白话去描述这种游离在故事情节边缘的意境?他们真还未曾想过。 傅雪辰灵机一动,忽然念了起来:“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不必欢喜,在转瞬间消失了踪影!”
所有人都为之一怔,望向了这位戴着红狐面具的少年。 傅雪辰笑道:“大白话是一种不同的语言方式,它确实比较直白浅显,但这并不代表使用大白话就无法描述出优美的意境和景象,用它来写诗都可以!并且这样写法,连寻常不识字的人都能够听懂并领会文字中的优美。”
“……”墨中游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开始用心思索。 他的同伴侠客却是大感兴趣,追问:“可否再举例一二?”
傅雪辰又念:“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还有一句,甚至不能有诗词可以更准确的描述其中含义。”
傅雪辰笑着抛出了最后的王炸:“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所有在傅雪辰周遭附近,听见了她念诗的人,全都安静了! 随着这一块的安静,外围原本激烈辩论的其他话本师察觉空气突然安静,纷纷停下议论关注过来,又有人小声将傅雪辰念的三首新颖大白话诗句传下去,听到的人也都安静了,人人大眼瞪小眼,不说瞠目结舌,至少也都说不出话来。 他们读了半辈子的书,同时也跟寻常百姓没区别地说了半辈子的大白话,却还是第一次发现,原来大白话也可以组织出这般充满微妙意境的优美句子?! 傅雪辰暗地吐了吐舌头,前世徐志摩的白话新诗出来,已经是民国中后期,白话文与文言文之争进行了数十年之久,白话新诗从不知所谓的雏形逐渐发展成型,开始展现自身的优美,同样经历了许多年。 更别说她后面念的两首,都是白话新诗——或说现代诗的集大成之经典之作了!这突然被她拿出来,对眼前这些人的冲击之大,恐怕早就超乎了她的想象。 好半晌,墨中游、侠客这些人才缓过气来,纷纷朝傅雪辰抱拳作揖以敬:“这位小兄弟好俊的白话文造诣!我等之钦服,五体投地!”
“好说好说!只是偶有心得!”
傅雪辰含笑连连谦逊。 她说得谦虚,可这一刻,再也没人当她是来开眼界的小孩儿,如先前那般忽视,她带来的新诗,更是风一般横虐全场,引发了新的火热议论。 傅雪辰瞧着眼前的热闹,却不禁想到,或许自己可以试着办一办报刊?反正制约办报办刊的印刷术已获得改良,成本急降,只要找准了脉搏,报刊上尽量登一些文人百姓皆感兴趣的内容,这报刊可是大有可为。 正遐思着,肩头忽然被拍了一下,耳边同时传来了一声招呼:“玉辰!”
傅雪辰浑身一僵,缓缓回过头去,便看到了熟悉的俊美少年:“六殿……”她好险及时捂住自己的嘴,将后面的声音给吞了回去。 眼前满面微笑的,不是别人,正是六皇子玧祚,在这里遇到傅雪辰,他颇有几分意外偶遇的欢喜,又有几分了然:“你可是替你妹妹来的?”
傅雪辰无意识的点头,脑子里却在急速运转,事实很清楚,由于她男装打扮,又有面具遮住了半张脸,玧祚显然把她认作傅玉辰了,那她该怎么办?继续冒用傅玉辰的身份?还是告诉对方,她不是傅玉辰,而是傅雪辰? 玧祚没察觉任何异样,仍在那里笑道:“我跟我三哥来的,他代表的是翰墨书楼,我们来的晚,没参与文会前面的活动,可也来的巧,恰巧听到了玉辰你念的新句,没想到使用大白话也能写出那般意境深远的词句,难怪你能文试夺魁!”
“这、我……”傅雪辰艰难的小声否认:“我不是玉辰!”
玧祚一滞,目光却瞥见了傅雪辰身后几步外表情有些吃惊和异样的傅安,想了想恍然道:“哦对!你戴着面具来的,想必是不欲暴露身份?倒是我疏忽了!”
傅雪辰摸了摸脸上的面具,一时竟不知怎么说才好。 愣了几秒,傅雪辰一顿足,伸手出去一把挽住了玧祚的胳膊,将他往外面无人的走廊处带:“殿……抱歉!你、你可否随我来一下?”
虽是问句,却有些不容置疑的味道,玧祚微微诧异,却没抗拒,顺着她的力道随她一齐来到了外面的长廊,长廊临街,垂眸就能看到下面街上热闹的景象。 瞧着左右无人,傅雪辰悄悄吐了口气,当着玧祚的面,揭开红狐面具,露出了自己清水出芙蓉般的素妆真面目:“殿下请恕罪!我是雪辰,不是玉辰。”
“你……”玧祚呆了呆,面上渐渐烧了起来,他竟认错人了! 真是可爱!傅雪辰被玧祚脸上羞惭逗的微微一笑,朝他俏皮的眨了眨眼,重新将面具戴上,温声道:“我兄妹二人乃是龙凤双胎,相像是无奈的事,我今日又着男装,无怪殿下错认,可我无意欺骗殿下,失礼之处,还请殿下原谅!”
玧祚低头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声音发闷:“你没有错,我不会怪你的。”
“多谢殿下宽谅!那么无事我便先告退了?”
傅雪辰朝他躬身一揖,后退两步,转身先行返回了茶楼。 玧祚脸上烧意难退,懊恼的捂住了自己的脸:“……丢死人了!”
可是,龙凤胎兄妹诶!男女本就有差别,即便年纪尚小,差别没那么大,也不至于相像到轻易能让人认错的那种程度吧?怎么自己刚刚就能那么确信对方是玉辰呢?那种该死的熟悉感,难不成全是错觉?! 磨蹭了很久,玧祚才终于压下心底那股尴尬,返回了座位。 三皇子玧祉微感奇怪的瞥了他一眼:“躲哪去了才回来?刚刚不是说遇见自己的伴读了么?怎的他没跟着你一起?”
“别说了三哥!”
玧祚目光巡了一圈没再看到傅雪辰、傅安的人影,自个儿也萌生了去意:“咱们回去吧!这儿没啥意思。”
说要来开眼界的是你,来没多久又要回去的也是你!玧祉无语,反正他原本就不想来的,既然玧祚愿意离开,他也就无可无不可的同意了。 皇子所中,玧祯趁着端午休课的余暇,并没有出门私游,而是留在所里,亲自照顾从隔壁越墙过来寻他的猫儿,一下一下的给它梳理长毛,喂它零食。 “四哥……”玧祚进来看到的就是这幅温馨的场景。 玧祯回头瞥了他一眼,本是不在意的,却发现了对方那种欲语还休的扭捏,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他终究没问出口,依然一颗肉一颗肉的喂着猫儿。 玧祚也在猫儿身边蹲下身来,果然不需要玧祯询问,他自个儿就迷惘的问了出来:“我还记得,圣寿节那天傍晚,我们在湖边遇到了傅家姐妹,四哥你便对我说,傅家那位雪辰姑娘,眼神气质都跟玉辰极为相像……” 停顿半天,玧祚才续说下去:“我今日领教到了,他俩,是真的像极了!”
玧祯听到这句,才回望了他一眼:“怎么?今日你遇到那位雪辰姑娘了?她是不是男装打扮?于是你认错了人?”
玧祚惊异:“四哥你怎么知道?你看到我们了?”
玧祯摇头:“我一整日都未曾出过宫门。”
玧祚又吃惊又迷惑:“那四哥你怎么知道我认错人了?这猜的也太准了!”
“说说罢!你是怎么认错人的?”
玧祯感兴趣的问。 玧祚便把自己跟着三哥去参与话本师别开生面的遮面文会,遇到傅雪辰女扮男装在文会上用大白话作新诗,自己过去打招呼,结果却是认错人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 玧祯听罢,只飘然说了一句:“不知你有没有想过,从伴读选拔那一天起,直到春蒐之前,始终跟着你的,从来都是雪辰,而非玉辰?”
玧祚呆住:“四、四哥,这不可能!这是欺君之罪啊!”
“嗯,只是猜测,当我没说。”
玧祯点头,不再言语。 玧祚心中忽然七上八下的,小心瞥了玧祯几眼,一时也失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