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的风俗称落花风,一阵风过便吹落一场花雨。 满城落红成阵,飞絮蒙蒙。 春光欲去,庭院因此显得格外寂寞。 春娇穿着一身杏子红单衫从前门小步走进来,光洁的额头上微微沁了一层薄汗。 她已经嫁人,因此早上了头,梳做妇人发髻,整个人看上去又添了三分稳重。 前些日子她母亲病了,春娇回家照顾了几天,今早才回来。 卫宜宁给她在朱太夫人住处的后一条街买了一间小院子,银锁平日里在布店里做伙计,得了闲也到这边来做些力气活。 银锁憨厚,卫宜宁给他们安了家,他心里感激得不得了,常跟春娇说:“咱们夫妻俩一辈子也不能忘了五小姐的恩,穷人只有一身的力气,那府里只有两个男仆一个书童,有力气活你就叫我去。”
春娇走得有些急,到卫宜宁房门前的时候她略站了站,手按住胸口,想让心跳得不那么厉害。 梅花窗子开着,能看见小舍儿在和卫宜宁收拾东西。 箱箧放在地上,已经装完了一只。 “姑娘……”春娇进了门,手扶住了门框,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卸掉了。 卫宜宁正蹲在地上理书,听她招呼便抬起脸来。 春娇一见她清澈的眸子,眼泪便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哽咽道:“姑娘,我听说你要进宫去了。”
听闻卫宜宁进宫的消息,春娇只觉得自己六神无主,她不知道自己离了卫宜宁该怎么样活下去。 长久以来她不知不觉已经把卫宜宁当成了最有力的依靠,只要有卫宜宁在,她什么都不怕。 而如今五姑娘却抛下了他们,这让春娇一下子就慌了。 小舍儿转过脸来,眼睛也早哭红了,用手背抹了一把泪说道:“如意姐姐说了这是好事儿,以后咱们姑娘的前程远大着呢!叫咱们都别伤心,见的日子有的是,又何必在意这两三年。”
“你倒是知道劝我,看来一点儿也不傻。”
春娇也走过去,蹲下来帮她收拾东西,说道:“我也知道这是好事儿,可太突然了,乍一听说就像心被摘了去似的。”
说到后来眼泪又下来了。 “我也舍不得你们,不过每个月都能有一天的时间回来看看你们,这个郡主早就跟我说了。”
卫宜宁眼睛里也蓄满了潮气:“况且住的又不远,实在想你们想的厉害了,我便跟郡主告假,也并不是去了就见不着面了。”
其实即便是入宫做伴读也可以带丫鬟的,但卫宜宁想到自己此一番吉凶未卜,实在是前途莫测,若带了人进去,不但掣肘更有可能连累了对方,因此便提前把春娇嫁出去了。 至于小舍儿,她身有残疾,脑子又不灵光,自然也不能进宫去。 收拾完了东西,春娇出来去准备午饭,小舍儿跟在她身后也出来了。 “我还记得姑娘前年进府的时候就是带着这两只箱子,也是四月里的天气,一身素色衣裳,第一面就记得那头黑鸦鸦的头发了,”春娇想起往事:“一晃两年过去了,姑娘也长大了。原想着能服侍着姑娘出嫁,谁想我没这福分了。”
小舍儿抽抽鼻子,闷闷地说:“谁都舍不得五姑娘,如意姐姐说,老太太这两天也偷着哭了好几场了,又不敢叫她知道。你说姑娘进宫会做娘娘吗?”
“这话可不能乱说,当心有心的人听了去对姑娘不好。”
春娇不许小舍儿乱说。 吃过了午饭,卫宜宁就要登车离府了。 即便是进宫去,她依旧穿得素雅,蕊黄的透花纱衫子配着浅秋香的百褶裙,乌软的发髻上横着一只鸢尾花头白玉钗。 卫宜宁前几日已经跟韦家燕家等人正式作别,韦家的韦兰琪也要进宫去给郡主做伴读,因此众人便一同给她们饯行过了。 今天卫阿鸾特意过来送卫宜宁,叮嘱道:“姑姑知道你一向懂事,只是宫里不比寻常的地方,你要加倍小心才是。”
朱太夫人也说:“若是不习惯便求了郡主把你放出来就是,我现在不求什么富贵,只要你们都平平安安的便万事大吉了。”
卫宜宁拜谢了,说道:“祖母和姑姑的话宜宁都牢记在心里,你们要多保重,我有机会必回来探望。”
卫宏安心里千般的不舍,可他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姐姐此举必有深意。 因此只是乖乖的站在一旁,一双眼睛恋恋不舍的看着姐姐。 卫宜宁忍下泪,把他揽过来抱在怀里。附耳说道:“观音保,虽说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可姐姐不在身边的日子,你一定要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凡事多听长辈们的话,不可太急功近利了。”
卫宏安郑重点头,小手紧紧搂着卫宜宁的腰,看得出实在是舍不得。 卫宜宁看着众人都难舍难分的样子,只得狠下心说道:“都回去吧,我也该走了。”
说完头也不回的上车去,放下了车帘。 车声辘辘,虽然走得并不快,可众人都觉得一转眼这马车便转过了街角。 卫宜宁对于下定决心的事从不瞻前顾后,这一去便不会回头。 长街漫漫,行人往来,卫宜宁的马车车帘一直落着。 昭邑的街边都植了柳树,柳絮好似漫天飞雪,乱扑行人面。 车后几丈远的地方,钟野徒步走着,手里提着一只皮酒囊。 他穿着一袭青色布衫,是葫芦的针线。博蜡花的领口,镶了黑色的边。一只袖子翻卷到肩膀,露出满手臂的花绣。皮弁束发,头发深棕卷曲,宽肩乍背,神武异常。 牛皮靴磨得泛白,每一步踏出去都带着虎虎风气。 他每走几步就抿一口酒,步态稍显踉跄。双眼微眯,似乎漫无目的,其实从未离开卫宜宁的马车。 路旁的酒肆里有歌姬正在卖唱: 风吹柳花满店香, 吴姬压酒唤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 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 别意与之谁短长。 直到卫宜宁的马车停在了宫门前,钟野对着远处的身影举起酒囊遥祝道:“此一去,平安顺遂,早早来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