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8:45,给老太太换上手术服,把病历夹子放在床头上,陆平陪老太太去了手术室. 手术室在顶层,来接老太太的麻醉师已经穿上了墨绿色的手术服,戴上了帽子口罩. 以前在电视里看过,可是,真的躺在床上,看着那不停爬升的楼层,看着身旁的一身手术服的医生,老太太,害怕了. “小大夫,我不会有事吧.“老太太猛地抓住了陆平的手. 陆平笑笑:“放心,这是很常见的手术.“ 旁边的张大成有点不耐烦:“妈,是你自己非要来做手术的,事到临头了,你又瞎想什么呢.“ 老太太没理会儿子:“小大夫,我经常在电视上看,有人进了手术室,就再也出不来了,我不会也死在里面吧.“ 任何手术都有一定的风险,陆平只能尽可能客观地回答:“可能性很小.“ 老太太还是有点害怕:“小大夫,我老婆子一辈子没照过相,听说你们的手机现在都能照相了,你能不能帮我照一张,要是我死在手术台上了,这辈子岂不是连个照片都没有.“ 张大成听了很不高兴:“妈,你瞎说什么呢,而且,人家大夫很忙的,哪有功夫给你照什么相.“ 陆平拿出手机:“没关系,很快的.“ “张大成,你也一起吧.“ 别别扭扭的,张大成还是凑到老太太旁边. 啪啪啪,陆平连续按下几张,可是,老太太的表情特别僵硬. “别紧张,说,茄子.“ 麻醉师不耐烦了:“快点,马上就要九点了.“ 陆平又迅速点了几下:“好了.“ 推开手术室的大门,麻醉师带着老太太直接进了手术室,张大成留着了门外,陆平转身去了换衣间. 选了一身小号的手术服,拿了一副帽子口罩,陆平进去了. 外科洗手刷手,三遍十分钟,陆平举着手进到五号手术室的时候,郑大夫和凌大夫已经穿好无菌衣了. 郑大夫是副主任医师,凌大夫是主治医师,她们是一个小组的,分工上,郑大夫是主刀,凌大夫是一助,而陆平这种实习医生只能是二助,可有可无,当然,有比没有好.帮忙拉个腹腔钩,剪个线什么的,主导和一助能轻松一些. “你怎么才来啊?“郑大夫问了一句,她是个讲效率的人,最讨厌人慢吞吞的. 陆平还没来得及回答,麻醉师忽然大声说:“哎呀,病人的手术知情同意书居然没签字!“ 手术知情同意书没签字,这可是大事! 郑大夫看着还没穿无菌衣的陆平:“你,快去,找病人家属签字.“ 拿着病历夹子,陆平去了手术室门口. “张大成,张大成在吗?“陆平大声喊,郑大夫等着下刀呢,她得快点. “在,我在这.“张大成的声音也很大. 循声望去,陆平看到了张大成,只是,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人. 江天海? 陆平心里一怔,不是叫他十点来的吗,他干嘛这么早就过来了. “小大夫,是你吗?“张大成走过来了:“有什么事吗?“ “这是手术知情同意书,需要你签字.“陆平把病历递上去了. 张大成挠挠头,有些不情愿. 其实,凌大夫和他谈过了,也让他签字了,他听凌大夫把一条条手术的可能风险说得那么吓人,他没敢签.当时正好又有人找凌大夫,凌大夫没注意,直接把没签过字的同意书收了. “怎么了?“陆平问. “小大夫,这上面说得好吓人,能不能不签.“ “你不签字的话,医生是不会给你妈做手术的.“ “可是,这上面说,有可能麻醉意外,有可能大出血,甚至有可能直接死在手术台上.“ “是,任何手术都有这样的风险,,但只是有可能,概率极低,华光医院每天那么多台手术,发生意外的很少很少,我来华光医院快半年了,还没听说过一次.“ “那,好吧.“ 拿起笔,张大成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张大成'三个字. 啪,陆平迅速收回病历夹,转身向手术室里走去,她知道郑大夫很着急,她必须快一点,可是,鬼使神差的,她回了头. 不过略偏一偏,就迎上那双深邃如浩瀚星辰的眼睛. 嘴角微微一抬,天海对陆平笑了笑,然后点点头. 没有任何逻辑的,陆平心安了几分,对天海点点头,推开了手术室的大门. 手术室的大门前后摆了几下,最后,关上了,那墨绿色的背影彻底消失了,天海收回了视线.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穿手术服,墨绿色的衣服宽宽大大的,上衣还被束进了裤子里,穿在她身上,有点滑稽,就像她当年参加华大才艺表演的那身地精打扮一样,很滑稽. 很滑稽,但是,很可爱. 戴上了蓝色的帽子和口罩,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可是,天海一眼就认出了她,那双眼睛很陆平,不管过了多久,天海都不会忘记,更不会认错. 陆平回到手术室,麻醉师一把扯过病历,打开看了一眼:“好了,开始麻醉!“ 郑大夫在那里等得不耐烦,看着陆平:“快去洗手吧.“ 陆平洗好手穿上无菌衣上了台时,皮下筋膜已经拨开了,一分开腹部肌肉,一个白色的圆滚滚的大球就从切口处冒了出来. 是卵巢白膜. “像是粘液性囊腺瘤.“郑大夫嘀咕了一句. 陆平心里松了一口气,良性的可能性大一点. 肿瘤很大,但看着表面很光滑,与其他组织没有粘连,分离起来应该很容易. 知道肿瘤很大,郑大夫已经做了很大的切口了,可是,越往后分离,越是令人吃惊,肿瘤比B超测出的结果还大. 而且只是肿瘤上方的部分光滑,随着不停向下分离,肿瘤渐渐和周围组织有了粘连. 陆平扶着肿瘤,郑大夫和凌大夫,一左一右不停剥离其他组织. 时钟滴滴答答地响,一个小时,两个小时,陆平的手臂早就开始发麻,而郑大夫和凌大夫额头上早已汗津津的了. 一台卵巢肿瘤切除术一般也就一个半小时,而她们,已经进行两个半小时了. 可是,没有办法,没找到肿瘤的主要血供前,她们必须小心翼翼,而且,肿瘤和部分肠管已经粘连,她们若粗暴操作,会伤到肠管的. 滴滴答答,时钟又转了一圈. “找到了!“郑大夫一声惊喜:“拿血管钳!“ 不过几个字,陆平能听出郑大夫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一前一后夹着血管,郑大夫说:“切!“ 凌大夫轻轻一刀下去,冒出几滴血,然后,就看到了两个管腔,直径不过两三毫米. “是血管,一条动脉一条静脉,好了,下面,我们可以快一点了.“ 看到那两条不算太粗的血管,陆平皱了皱眉头,当初,宋大夫说血管可能不止几毫米. 五分钟后,偌大一个肿瘤只剩下一根直径一两厘米的蒂连接到病人身上. 这个瘤蒂很硬,也很粗,郑大夫和凌大夫之前都分离到这儿了,可是,这部分组织太硬,她们就先绕开了. 又摸了摸瘤蒂,感受不到搏动,郑大夫说:“这么粗,这么硬,应该是结缔组织.“ 凌大夫也摸了摸:“的确没有搏动,不太像血管.“ 郑大夫抬头看看时钟,已经十二点半了,下午三点,她的儿子还有个家长会. “那,直接切吧.“ 这么粗这么硬的组织,血管钳也夹不住,但是,要一点点剥离,不知要剥到什么时候. “切吧.“凌大夫也同意. 陆平张张口,想说点什么,可是,她又闭嘴了,她,毕竟只是个实习医生,她没有什么临床经验,而且,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切.“ 拿起锋利的手术刀,郑大夫切了下去. '噗'的一声,一条两米高的血注直接喷了出来,径直喷到了手术室的天花板. “啊!“,一名护士吓得直接尖叫了起来. 血直接溅到陆平脸上,她,彻底懵了. “夹住血管!“郑大夫还算冷静. 凌大夫看着眼前的血柱,眼睛一动都不动. “快找血管啊!“郑大夫大声吼了一句. 凌大夫反应过来了,赶紧低头慌乱地去找血管,可是此时,腹腔已经积满了血. “吸引!“ 吸引器开到了最大,但是血液还在不断增多.郑大夫直接下手去找. 可是,血管一旦不切断,就会回缩,视野又全是血,哪里好找. 滴滴滴,检测仪发出了警报. “郑大夫,病人血压降到了90/60mmHg.“ “快输血.“ 护士迅速挂上了一包血袋. 幸好,这场手术,郑大夫备了血. 然而,嘀嘀嘀,检测仪继续发出警报. 摸了一会,郑大夫什么也没摸到,抬头看见还在发呆的陆平,大吼. “你还抱着那个大瘤子干什么,赶快把东西放下,给家属发病危通知单.“ 陆平怔怔地看着手里的巨型肿瘤,把它抱下来,放到标本盘上. 麻醉师已经递来了病危通知书:“快去,找家属签字.“ 拿着那张纸,陆平觉得足下有千斤重,手术室那扇门她开过很多次,可是从没觉得像这次这么重. 甚至不用花力气去喊人,张大成就进入了她的视线,因为,等候区内只有他和江天海两个人了. 她们这场手术已经花了太长时间了. “小大夫,怎么了?“张大成看见满脸是血的陆平,一脸的惊慌. “大娘,她...“陆平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 “我妈她怎么了.“张大成紧张地握住了陆平地胳膊. 江天海上前,拉开了张大成:“张先生,你先别激动,听陆医生说.“ “大娘她发生了意外出血,目前情况很危急,这是病危通知书,请你签字.“ 硬着头皮,陆平递上病危通知书. 张大成抓过通知书,看了几眼,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 “是你说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很小的,为什么现在你又来告诉我发生了意外,还又让我签什么字,我妈她到底怎么了,有多危险.“ “我们正在全力抢救.“ “抢救?我看你们是在全力推卸责任,一会让我这里签字,一会让我那里签字.“ “这是医院的...“陆平忽然不知该怎么解释了. “我妈到底怎么了,我要进去看看,你们到底把我妈弄成什么样子了.“ 说着,张大成就要往手术室里冲. 江天海一把抱住了他:“张先生,你别激动,手术室是无菌环境,你不可以进去的.“ “不要拦着我,我要进去,我要进去!“ “不可以!“ 天海死死抱住了他. 两人正在纠缠,一名护士出来了:“你是吕月娟的儿子吧,很抱歉,你的母亲手术过程中发生意外,我们抢救无效,病人已经去世了,这是死亡通知书.“ 死亡通知书! 不过短短几分钟,病危通知书就变成了死亡通知书. 张大成愣住了,不再挣扎,江天海也松手了. 陆平,彻底呆掉了. 好一会,张大成走到陆平面前:“都是你,是你害死我妈的,我妈本来好好的,能吃能喝能干活,是你,非要让她去做什么手术,现在,她死了,我跟你们没完,我要告你们,我要你们巨额赔偿.“ 说完,张大成把那张死亡通知书撕得粉碎,撒了一地,然后,走了. 陆平看着那一地的碎片,整个人,抖了起来. 是不是她太自己为是了,总把自己当救世主看待,总想着去救助更多的人,因为这样,她的心里就能好受一点,因为这样,她对父亲的死的愧疚就能少一点. 也许,她不是在帮别人,她只是在帮自己. 但是,别人也许根本就不需要她的帮助,就像张大成说的,他妈本来过得好好的,她却把她送上了手术台.她以为自己是在帮老大娘卸下生命的负荷,却没想到,这个负荷卸下的同时,她的生命也随之终结了. 或者,从另一面说,如果她能像宋大夫说的那样,多嘱咐郑大夫几次,如果郑大夫做出切开的判断时,她能站出来,提出反对意见,事情也许就不是这样了. 她错了,她错在太自以为是,她错在想去帮别人却没有那么强的实力. 呼呼呼,一股寒风从窗户的缝隙里吹进来,好冷. 呜呜呜,那风声,好刺耳. 冷,很冷,只穿着单层的手术衣,站在空旷的等候区里,看着自己身上的血迹斑斑,陆平仿佛置身于冰海雪原,连血液都是冰的. 第一次,陆平忽然觉得自己坚定了那么久的医学梦变得那么不可触及. “这,不是你的错.“ 伴随着这柔和的声音,一件外套披在了她身上. “那,究竟是谁的错?“陆平看着天海,没有立刻把外套摘掉. “谁也没有错,这就是现实,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现实有时就是这样无奈.“ “可是如果我一开始就没那么多事,没让大娘去做什么手术...“ “那是你作为一个医生应该尽的责任,如果你不尽责,如果你随便糊弄过去,老太太每天还要继续驼着背辛苦劳作,她还要艰难地替她的儿子赚钱.你以为老太太真的是不痛不痒的吗,不是,我问过她,十多年前,她就觉得肚子总不舒服,想去看病,可她的儿子怕花钱,总是不让她去.她不是不痛苦,她只是习惯了痛苦,把痛苦当成了平常状态.而她的儿子,真的是因为母亲的去世难过吗,也许有,但是,我想他现在想的更多是如何告医院,如何向医院索赔吧.“ “这...“陆平还没想那么多. “不要因为一时的挫折就否定自己,更不可以把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你只是做了你应该做的,你做得已经很好了,这样,就足够了.“ 天海的声音很轻很淡,像是一条舒缓的涓涓细流,流进陆平心里,有点凉,但是,很舒服. “江董事.“陆平看着眼前那张有些憔悴的面孔:“谢谢你.“ 谢谢你? 天海怔怔的看着陆平,没想到有生之年,他还能听到陆平心平气和地对他说声谢谢. 把外套摘下来,递给天海,陆平说:“我还有一些事要处理,我先回去了.你也赶快去吃饭吧.“ 现在已经一点了,他从九点等到现在,一定也饿了. 接过外套,天海回答:“好,我明白.张大成要告医院,吕月娟的病历可能很快就被封档,你去忙吧.“ “再见.“ 陆平回到医生办公室时,郑大夫和凌大夫已经在那里了. 见陆平回来了,郑大夫立即说:“陆平,把吕月娟的病历拿出来,确保所有需要我们签字的地方都签字了,确保所有需要完善的资料都完善,所有的记录都符合规范.“ “好,我知道了.“ 不过一份病例,以往,这种事都是实习医生的活,此刻,三个医生都在仔细检查. 真的上了法院,这份病例的每一个字都会成为证据. 三人正忙着,有人敲门了. 陆平抬头一看,又是在体检科碰到的那位小厨师. “陆平在吗,有位江先生订了餐让送到这里.“ 江先生? 陆平很快反应过来,是江天海. 他猜到她肯定没时间吃饭了,所以就帮她订了餐. 陆平也不是什么特别拧的人,他的一片好意,她没有拒绝:“是我.“ 郑大夫和凌大夫此刻朝陆平看过了,脸色不太好. 她们,也没来得及吃午饭呢. 陆平看了看小厨师手里的袋子,满满一大袋,于是,对两位大夫说:“郑老师,凌老师,我朋友订了三人份的午餐,一起吃吧.“ 先是郑大夫开口了:“你朋友还真有心啊,来吧,先赶快吃饭,吃完饭,咱们还有好多事要做.“ ... 一直到晚上八点半,陆平才回到宿舍. 打开手机,屏幕上居然还是老太太和她儿子的合影. 像是被什么拉扯了一般,陆平的胸口,丝丝拉拉地又开始难受起来. 道理,她明白,可是,感情上,她还是很难过. 一个活生生的人,前一刻,她还笑着和自己说话,下一刻,她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胸口感觉越来越紧,紧得她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忽然,手机嘀了一声. [追忆星空]:帮你翻译好了两篇论文,你看看,翻译的质量怎么样? [平平淡淡]:谢谢. [追忆星空]:不客气,我已经记下两副护腕了. 接着追忆星空还真的发来了他的备忘录的截图. 呵,陆平居然笑了一下. 惦记着论文的事,陆平简单洗漱一下,就爬上床,打开了论文. 看着看着,忽然,头一歪,睡着了. 今天,是她实习以来最累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