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庾山,万木萧索,山黑树暗。漫天的愁云,沉沉地低压下来,小学校 里古老的卧槐,已经是一叶未挂,瑟瑟的秋风吹动残条枯枝,呼呼作响。从门缝 里挤进的缕缕寒风,直刺的人浑身发抖。院子里冷清的很,除了几个觅食的小麻 雀唧唧的寒叫以外,别的其它动物的声音也没有。这给静寂的校园更增加一层凄 清。此时,林西平正伤情满怀地给他的好友写信,自他来到庾山以后,他的三位好友,已经来过几封信了,问讯他的情况,他 因着境遇的不佳,迟迟不曾回信。在这清冷的黄昏,他的怀友的思绪渐渐地浓烈 起来, “唉, 旧友如我皆落魄。”
他想, 朋友没有什么不对, 我为什么总逃避呢? 我们相互的倾诉,或许能抚平各自心头的创伤!他坐在书桌的前面,铺开信纸,饱含着浓情,将他们分手以后满怀的苦闷一 无遮拦地抛给他们了。写到激动处,他的眼泪,就又纷乱地流出来,在桌子上纸 上不分方向地溅飞起来。三封信写完以后, 他又想起了方晓慧, 前些日子, 就是他从苍野返回的时候, 曾绕道前去她的工作单位找她,她不在,托人去找,她捎信回来说自己忙得很, 让他自己先回去吧。他能猜出其中的大概了。他是自尊心很强的人,不会强求别人的,他也明白她不会跟着他跑到这样的 小山沟了寂寞一辈子!他知道,方晓慧对于城市的热衷眷恋,比与他是更加的强 烈了,记得师专时期有一次他们出外散步,散到一处临河的“嘉华现代”居民小 区,正是初春时节,河道里早已见底,白草杂芜,唯靠河岸一蜿蜒小流,淌着的 尽是这小区的下水道排放进来的污物,臭气四处的游荡,荡进方晓慧的鼻子里,她忽然神秘地对西平说: “西平, 你闻到没, 城里的下水道的味道也比农村的好, 里面有浓浓的洗发水的香味,可是我们镇机关大院的化粪池,臭的跟猪圈一样。 城市啊,真是人类的天堂!”
当时他是赞同地点头的。曾于中秋过后,一个周六的中午,邮差带给他一封方晓慧写给他的信,告诉 了一件让他心灰神灭的消息:他的大学里的这位女友,他的恋人!美丽的师专校 花,最近跟美术系的一位离婚教授谈起了恋爱!——并且在言语中流露出她将有 调入师专附中任教的可能。他自前去找她那一次以后,就有了思想的准备,然而这次书信的到来,他的 心里总算踏实了,可也总还不是滋味。“……唉,这该死的爱情!”
他将那信放在手指间揉捏着,他的心,已经沉重到了极点!好久好久,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面,蒙住头大睡,他用这样的方式来向这次 苦涩的爱情道别!他把写毕的三信,规整地封口与粘贴邮票,并没有匆忙寄出,而是又把自己 裹进被窝里,心灰灰地睡将过去。他醒来的时候,不觉天竟凄凄地下起雨来了。他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忽然听见他的肚子里咕咕地叫,饿了,是该吃东西 的时候了,他朝四周望了望,宿舍里没有什么可吃的,他从被窝里探出头来,透 过窗子,向外望望乌暗的天空, “啊,是这样的晚了!恐怕连馒头铺的老王也会 关门的了! ”他于是紧张起来了, “没东西吃,怎么行呢? ”他一骨碌爬出来, 把挂在墙上的衣服取下来, 忙忙的穿上, 又从铺底下掏了点零钱, 拉了房门出来。天黑如漆,四周一点光亮也没有,老光棍儿传达室的门严严地上了锁,也不 知道他逃到哪里去了,学校唯一的手灯在光棍儿那里也拿不出来,这黑漆漆的坑 坑洼洼的羊肠路径!况天还在下雨。唉!如若不去,……可怜这辘辘的饥肠!“不吃是不行的,无论如何是要出去试一试的。”
他想。他摸黑打开大门,凭着感觉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庾山村正中心的一段看上去比 较象样的街上。烧饼铺自然是早已关了门,馒头铺的老王连同旁边的商店也歇了业,是的, 在这样阴雨的暗夜,谁会愿意在此守空?“哎!怎么办呢?”
他想,“难道就这样让肚子饥饿一个晚上?”
他不抱任何希望地往回走,但又不舍地往四下里张望,他突然发现在不远处 李福兴家小卖铺的窗子里有一盏电灯在那里慵懒的闪烁,他断定那里是有人的, 尽管他本人对李福兴一家没有什么好感,但听听自己肚里咕咕的叫声,也顾不上 那些了,况且他与这一家并没有什么恩怨,拿钱买东西,如此而已。他没多想什 么,急急奔过去。他轻轻叩打着厚厚的门板,就听到从窗子里面传出来一个年轻姑娘的清脆甜 美的声音问:“谁呀?”
“我,”他赶紧回答,“我想买点东西。”
“太晚了,明天再说吧。”
哗哗倒水的声音,拿放搪瓷脸盆的声音,伴着高 跟鞋撞击水泥地面哒哒走路的声响。“别!……我还没吃饭呢。”
他的声音很小,但足以能让那姑娘听到。“还没吃饭?都啥时候了,”她说,“那……你等一等吧。”
林西平顿时高兴起来,不管怎样,今晚总不会挨饿了!不大会功夫,商店的门开了,一个挺拔俊俏的大眼睛姑娘站在他的面前,黑 色紧身宽领短袖上衣与浅蓝的高弹力牛仔裤将她的全身凸凹的部分显明地表露出 来,她是刚洗过头的样子,湿湿的头发浓墨似的披散下来,前方的头发三七分的 各拢在耳的背后,露出红润的面庞与白皙的脖颈。她的身上头发上更是有一种奇 异的脂粉及洗发水混合的清香!那缕缕从乌黑的眼睛里送出来的秋波,跟林西平的那滞呆的眼光一凑,可怜林西平的那一颗心,剧烈地颤动了起来,他的耳朵里 似乎听到自己心跳的咚咚声响。他的嘴皮,动了半动竟没有冒出什么话语来。那 姑娘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位秋雨打洗过的小伙子,立刻就含笑在她的脸上:他穿 着工薪商店里特有的如同霜打的胡萝卜苗似的西服套装,裤管高高地吊在半腿中, 露出丈二的长脚和套在脚上的褶褶皱皱的革鞋,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只是没有顶 上的纽扣,因此露了半个胸膛在外面,雨湿的久日未洗的中分式头发,光亮得如 同擦了明油一般,还有架在他高高鼻梁上那一副大大的高度黑边眼镜。这样一种 形容相貌,跟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落魄的文人没有什么两样!那姑娘肯定是大动了她的善心,带着温和而贴心的口吻,对他说: “这么晚 了,你怎么还没有吃饭呢?”
“我……啊,在学校里忙了一点事情,就将买饭的事情给耽搁了。”
“你是这里的老师吗?”
“是的,今年刚毕业分配到这里来的。”
他的眼睛,开始一轮一轮的往靠在墙壁的货物架子上扫,那姑娘的含笑的目 光,也始终没有离开林西平,谁也不知道她存有如何的居心,竟在这样的小伙子 身上打量得如此专心!直到林西平开了嗓子说: “我要两包方便面,还有……” 的时候,她才把眼睛从他的身上移开,转身去拿下两包方便面来,同时问: “你 还要什么?”
他看到最上面的一层花花绿绿的玻璃酒瓶,立刻就回想起那酒的醇香来,舌 头底下津液滋滋地流出来, “在这清冷的孤独的晚上,一个人细细的品上几杯, 是再惬意不过的了!”
他想,“也可以暖暖我的身子,抵抗这绵绵的秋凉!”
“我要一瓶白干,……一包五香花生米,……一包香烟。”
他说。她一一拿在他的前面, 看到她等待着他继续吩咐的样子, 林西平连忙说: “就 这些吧,就这些吧。”
那姑娘随手取出一个大的方便袋子,将那一堆东西装起来,林西平付了钱, 低声地说:“这样晚了……打搅您……真不好意思的。”
“没事的,没事的。”
她赶忙摇头说。他如同做错了事情一样地提着那袋子转身出来,逃也似的离开那店铺,在拐 弯处,他又回头望了一眼,惊奇的是,那姑娘正站在门口看着他呢!林西平愈来 愈兴奋起来了,胸腔里的那颗心似乎要跳出来似的,两条腿不分方向的乱叉,脚 也忘记了下面是崎岖的山路,竟给一块凸石绊着,踉跄了几步,就在半空打一个 转,整个身子俯倾在道旁的柴堆草垛上了。幸亏是夜晚里无人撞见。他定定神,从草垛上爬起来,朝衣服上不着目的地扑扑几下,幸而方便袋没 有离身, 尤其是摔在草垛上, 没有大的损失, 他自嘲地摇头笑笑, 放起谨慎的心, 慢慢回到学校来。滚烫的热水浸泡着冒着香料味的方便面, 包着五香花生米的塑料袋早已敞开。 饥饿的人, 迫不急待地开了白干的瓶盖, 嘴对了瓶口, 仰起脖子咚咚咚下了几口, 咧开嘴巴,一个长长的“啊”字,肚子里的千愁万绪便一下子吐了出来,他随手 捻来几颗花生米,填在嘴里恣肆地嚼着,那一份贪婪,一份嚣张,恐怕只有像他 这样落魄孤寂于这一间冷清的小房子的饥饿人们才深刻体会到的!连续喝了好大一阵子, 那白酒在瓶子里已剩了小半。他停下来, 燃起一支烟, 浓雾滚滚地吐出来。一支烟尽,另燃一支,一时间,这一间不足三平米的小屋子 里塞满了烟气、酒气以及方便牛肉面的臊烘烘的热气。白酒下肚,酒力渐渐涌上 来,整个人慢慢地朦朦胧胧轻飘飘沉昏昏起来,就如同自己做了驾云的神仙,他 眯起双眼,长叹了一气:“一醉能消万古愁!”
然而,他又笑起来了,点头重复道: “一醉能消万古愁,一醉能消万古愁! 杜荀鹤也是落魄失意的人么,要不怎么他就能发出这样的感慨来呢?哈哈!今天 的晚上,我也随了他的心去了啊!”
他提起酒瓶,正要继续喝下去的时候,他突然嗅到一股浓浓的脂粉的香气, 与刚才小卖铺里那姑娘的香味完全的一致!他把瓶子靠近鼻孔闻了闻,那香气正 是从瓶外壁上发出来的,他将鼻子贴在瓶壁上狠狠地嗅了一口,他的精神顿时振 奋起来,那姑娘的面容又在他的眼前清晰地现起来,——她的泼墨似的秀发,她 的俊美的面庞,她的白皙的脖颈和颈下的微微隆起的前胸……想到这里,他的眼 睛便觉热辣辣的鼓胀起来,嘴边的涎水情不自禁流落到桌子上,他笑眯眯拿起烟 盒, 去再嗅它的外壁,一股脂香沁入他的心脾,嘴里念道: “女人的味道。”
随 即又去嗅盛有花生米的塑料包、方便面的包装层、方便包的提手……凡是那女子 手触过的地方,他都狠命的去嗅,每一处都散发着同样浓烈的香味。“这是女人 的味道!这是女人的味道! ”他叫喊着, “可怜我到了这样的田地,竟连这样漂 亮的农村姑娘也捞不到啊!这样的一生,还有什么意思!“像这样美丽温柔的女子,从哪里也不会看出她是坏人!竟有人还污蔑她, 无非是嫉妒罢了, 我的眼睛可看得真的, 她完全不是那样的人, 整个庾山的人们, 这样的污蔑她们全家,无非是无能人的仇富罢了!她不是这样的人,她绝对不是 这样的人!“我为什么护着她?我为什么在这里自作多情!她一定是在鄙视我,你看她 的眼神,他在怀疑一个大学生为什么会沦落到这样的山区小学里,她在审视,她 在怀疑,这一定是一个问题大学生流放在这里了!“就连一个农村的姑娘也轻视我!就连一个农村的姑娘也怀疑我!我是一个 不被社会喜爱的人!我怎么落到了这样的田地!”
他坚定地举起酒瓶,将那瓶口对准自己的嘴巴,咕咚咚把剩余的白酒全部喝 了下去!他想起了方晓慧,想起她给他寄来的绝情书,泪水哗哗地流下来:谁人都也 不愿意到这里来,都挤往城市里去,可我连一个乡镇的驻地都存不下,被人抛到这穷山僻岭,这多见石头少见人的地处,就连没有文化的农村姑娘,也不情愿留 在这里的。”
他痛苦的摇摇头,发疯似地吼道: “我要出去! 我要出去! 我不能 一辈子孤苦地呆在这里啊!我有知识, 有文化, 我还年轻, 我干嘛要留在这里呢? 那些农民工都可以进城去工作,我一个大学生,为什么就到这里来呢?我宁可不 要这鸡肋般的大学文凭,也要逃出这灾难一样的山村小学!……可是我怎样可以 出去呢?可是我怎样可以出去呢!天哪,你告诉我啊!”
我的二十岁 , 这样昏天暗地的二十岁 !他伏在桌子上痛苦的哭起来。外面的风雨, 似乎更大更紧了, 风吹雨滴, 敲打着残破的门窗, 冰冷的寒风, 亦恣肆地从门缝里挤进来,搪瓷碗里泡着的方便面渐渐地膨胀起来,温度渐渐地 低下去,林西平再也不想吃了,他昏沉沉地摇晃着身子站起来,没走几步就摔倒 在他的铺盖卷上,之后他再也没有站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