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族,涉川。 屠疑真君默默守在灵海之外,背对法座,不再向里看。 不知等了多久,身后传来响动。他忙转身,却见少仓帝已经站起身来。 屠疑立刻捧着伤药上前,他目光低垂,不去看少仓帝,只若无其事地道:“陛下,五源神族都为帝子送来了伤药。帝子是否需要现在服用?”
少仓帝脸色阴沉,目光如刀般刮过来。 屠疑真君感觉到这居高临下的威压,忙跪伏于地,将手中的托盘举过头顶。 少仓帝不再理会他,转而抱起沧歌,将她送到内殿的卧榻之上。 从前,他偶尔也这样抱着沧歌。但那些时日,他从未觉得,原来她的身体是这样柔软的。 他知道,这是因为激烈的神交影响了神智,是未尽的余韵让他对初次神交的人产生了虚假的柔情。 可是柔情再虚假,终究也存在。 这让他觉得,原来涉川也并不大。从灵海到内殿的距离,也不过如此。 他进到内殿,把怀中人放到榻上。 沧歌仍昏睡不醒,但气息已经趋于平稳。少仓帝的修为,毕竟高出她太多。这番神交,她受益不少。皮外伤虽然可怕,但其实已经无甚要紧。 少仓帝站在榻边,静默地打量她。等到余韵消散,他心中的缠绵之意也就消散殆尽。 外面殿门轻响,有脚步声渐渐接近。 少仓帝不用转头就知道是谁,果然,他一回身,就看见凝华上神匆匆行来。 凝华上神一眼看见他脸色不好,当即拜道:“陛下。”
少仓帝不说话,凝华上神感受到他身上凌厉气息,不知他怒从何来,也不敢起身。 好在片刻之后,少仓帝离殿而去。 凝华上神这才起身,赶到榻边去看沧歌。她握住沧歌的手腕,试了试她的内息,发现并无异样,这才松了一口气。 此时,屠疑真君走进来。凝华上神忙迎上去,问:“真君,方才陛下脸色不好,是沧歌这一战出了什么纰漏吗?”
屠疑真君将五源神族送来的伤药放好,这才笑着道:“一剑天的悲问剑主说了几句挑衅的话罢了。不打紧。有上神在这里照顾帝子,我就先回去了。”
凝华上神将信将疑,少仓帝绝不是一个会被几句话轻易激怒的人。 但她也知道,不宜再问。 她只得点头道:“真君请便。”
玄穹殿。 四位灵尊各自下令,命四源主神将各源最珍贵的伤药送至涉川,供帝子疗伤。 仙侍火速将帝子斩杀九幽界长庚、残血对战一剑天剑主悲问的影像整理出来。灵尊们反复查看。 当然了,对其中某些地方,比如帝子“打探虚实”、“提头来见”什么的,做了删减。 事到如今,大家心里都明白——水神册立在即,可仓颉古境的百姓对沧歌知道得不多。 少仓帝为了替自家弟子扬名,这才以太古神仪为饵,引诱长庚和悲问前来。 沧歌踩着长庚上位,本就是精采纷呈的一战,然再接下悲问一剑,这是何等惊才绝艳? 两千六百岁的帝子,放在整个寰宇之中,也足以傲视同辈。 此番一战,绝对能让她成为百姓心中的守护战神。 这位五源共主为了自家弟子,也为了水源的未来,可谓是用心良苦。 于是,其他四源也没捣乱,团结一心,准备共同为帝子扬名。 涉川,内殿。 沧歌从床上坐起来,凝华上神忙扶住她:“小心些,看看这一身的伤。”
“母神。”
沧歌只觉脑子一片混沌,她揉着太阳穴,身上伤口被牵动,又渗出血来。 凝华上神忙道:“别乱动。”
沧歌发了会儿呆,凝华上神看得担心,不由问:“你伤势如何?是否需要请青要灵尊过来看看?”
青要灵尊是木源之尊,擅长医、毒之术。 沧歌用力地甩了甩头,道:“孩儿没事,只是孩儿作了一个怪梦,梦中对师尊十分不敬。孩儿真是该死。”
凝华上神松了口气,道:“你这孩子,不过是个梦罢了。也值得计较?”
沧歌嘟囔着道:“即便是梦,也不能亵渎师尊。我有罪。”
凝华上神闻言,不由失笑:“作梦还能有罪?”
说到这里,突然一愣,问:“亵渎师……我儿梦见什么?”
沧歌扒扒头发,道:“我梦见我吻了师尊,还扯开他的衣衫,把手伸进他……” 凝华上神大惊失色:“别胡说!”
沧歌不再说话了,凝华上神满心不安,道:“五源神族,永远臣服于玄穹共主。你这话若传出去,成什么样子?”
沧歌也很苦恼,捶了捶头,道:“我怎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心思!我真该死。”
凝华上神想到方才少仓帝的脸色,不由问:“你真是在作梦?”
沧歌想了想,道:“定然是梦。不然师尊怎么还任由我胡来呢?他早揍我了。”
凝华上神将信将疑,但很快又道:“沧歌,五源有约定,为免联姻结盟,但凡嫁娶,必剥夺一方果位。且果位一旦被剥夺,即便和离,也不能恢复。若有人上嫁玄穹,也是一样。”
她苦口婆心地道:“那玄穹天后,看着风光,但若真嫁过去,水源就再也没有你的一席之地。从此空有虚名,毫无实权。哪有水神之位主宰一方,来得实际?”
沧歌苦着一张脸,道:“师尊乃天上皓月,我哪敢玷辱?”
凝华上神略微放心,道:“那就最好!你与他两千年师徒之谊,朝夕相处。他那样的男人,手握乾坤、生杀夺予,本就是女人的迷药。女儿家肖想一下并不奇怪。但你脑子要清醒些!”
沧歌倒是没想这么多,她道:“孩儿知道了。”
凝华上神这才放心,说:“把药吃了,再睡会儿。看你也没什么事,母神先走了。”
沧歌答应一声,吃了一颗灵丹,这才又倒回床上。 凝华上神替她掖了掖被角,这才离开。 她不喜吵闹,殿中也没有仙侍,寂静一片。 沧歌闭上眼睛,“怪梦”中的一切像碎片一般。少仓帝凸起的喉结、紧实的腰身,还有……更为禁忌之处。她满心杂念,身体居然也涌起一股奇怪的渴望,躁动不安。 年轻的帝子自然不知这是因为神交之后身体未能满足,带来的空虚与骚动。 她定力远不如少仓帝,自然更加烦躁,最后索性一把掀开被子,一路出了内殿,来到殿外。 涉川前面就是玄穹殿,她索性向着玄穹殿的方向,自罚一跪。 玄穹殿。 少仓帝正查看各方水域的奏表,如今水源净化之力减弱,水质年年衰退。 水源危机已经迫在眉睫。 他眉峰紧蹙,盯着御案上江、河、湖、海四方水域的取样,陷入了沉思。 屠疑真君走进来,低声道:“陛下,帝子醒了,不知为何,在涉川外跪着呢。”
少仓帝微怔,随即起身,往涉川而去。 屠疑急忙跟随。二人行不多时,就见沧歌果然直挺挺地跪在殿前。 少仓帝脚步一顿,半晌才走过去。他俯视着地上的少女,语声沉缓威严:“什么事?”
沧歌头也没抬,盯着他左玄右赤的袍服下摆,好半天才闷闷地道:“弟子作了个怪梦,心思杂乱,在此罚跪静心。”
少仓帝静默许久,他伸出手,几番犹豫,终于缓缓抚上少女头顶。 他身为五源共主,注定一生筹谋思虑、宽宥制衡,却偏逢一个满腔赤诚的人。 “沧歌,好生学艺,接掌水源吧。”
他眉目低垂,将心中的一点绮丽情思尽数斩去。此刻站在这里的,便是仓颉古境的玄穹共主——少仓氏。 “水源需要一个更好的未来。”
他收回手,眼中已经只剩坚定。 沧歌没有抬头,她并不明白少仓帝在说什么。她只知道师尊在这里,自己心中的浮躁便消散了许多。她道:“弟子定不会让师尊失望。”
少仓帝缓缓后退两步,看九天云霞为她镀上一层绚丽的浮彩。这不光是他的弟子,还是他两千年心血的结晶。 水源没有主神了,恒渊灵尊殒落,浮月被囚禁。而真相远比这还要可怕得多。他没有时间了,必须尽快为水源再造一个真正的神。 一个强大的、慈悲的、无私无欲的主神。 凝华与南淮之流,终究是不配的。 他踏着初升的霞光,离开涉川,吩咐身边的屠疑:“将帝子斩杀长庚、力敌悲问的影像,传扬出去吧。”
屠疑忙恭谨道:“是。”
少仓帝没有再向沧歌看,或从此以后,也不会再向此处看。他伟岸身影消失在光怪陆离的华彩之中。 神本来就该是无情的。 他应该是,沧歌也应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