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蒙塔涅匪帮”占领热沃丹的消息,罗纳德少校一点也不吃惊。
反倒是埃佩尔上尉几近抓狂:“他到底想干嘛?就凭他那点人马,还真以为能守住热沃丹?”其他百夫长脸色也不好看。 “别管他,我们现在需要补给。”
罗纳德咬着烟斗,斗钵里却是空空的。
兵贵神速,罗纳德的两个大队轻装出击,除七天干粮以外没携带任何辎重。 他们甚至连帐篷也没有,连罗纳德晚上都是裹着斗篷睡觉。 能把部队建制完整从热沃丹带到狼镇,少校对他的百夫长们已经非常满意。 但是根本不消敌人动手,一场大雨就能彻底摧毁这些新兵的士气。 “我们再难,还能有蒙塔涅难?他都不怕,你们怕什么?”罗纳德忽地大笑:“继续派人去热沃丹侦查!大部队先去小石镇补给。再去圣克镇。如果热沃丹有机可乘,我们就直取热沃丹。反之则绕路王桥镇,去锤堡!”
锤堡,原是位于热沃丹北面的堡垒,后逐渐发展为五十几户的小镇。 这座小镇向来是热沃丹的门户,控制着铁峰郡主要进出通道。 “埃佩尔上尉。”“在!”
罗纳德重重下令:“带你的百人队,先行一步去锤堡。其他百人队手上的干粮尽量匀给埃佩尔。”
“是!”
百夫长们精神一振。
“走!咱们去小石镇!”罗纳德大笑:“我倒要看看,这铁峰郡究竟是谁的天下。”
…… 稍晚些时候,皮埃尔也回到狼镇。 温特斯正在马厩里帮着长生找奶——长生是头生胎,博塔云不仅奶水不够,还不愿带驹。 听闻皮埃尔带回的口信,他也一点都不吃惊,只是问:“他俩向你解释过原由吗?”
“没有。”
皮埃尔骑了一天一夜马,人都几乎站不稳:“但是A先生和B先生都支持备用计划。”
虽然帕拉图和维内塔已经闹得脸红,而且帕拉图内部也是一言难尽。 但是维内塔毕竟没有正式介入帕拉图内战,为尽可能保密莫里茨和胡安的身份,温特斯下令以A先生和B先生相称。 “我知道了。”
温特斯双手扶着长生的小脑瓜,向着皮埃尔点点头:“你去休息,剩下的交给我。”
皮埃尔抬手敬礼,摇摇晃晃地离开马厩。 长生又一次吃上奶,他拼命吮吸着母乳。 吃东西、长大,这是他的本能。 反过来说,不这样做,他便会死。 长生是这样,温特斯的人也是如此。 见博塔云不再像之前那样抗拒,温特斯缓缓松开双手。 长生“吧嗒吧嗒”地吸着奶。 两个作战计划各有利弊,热沃丹当然好,能占据一座城市当然更好。 但是守不住怎么办? 新垦地行省的统治者,亚当斯将军又会作何反应? 虽然新垦地军团如今被红蔷薇和蓝蔷薇牵制,但是他们怎么可能容忍一郡的失陷? 凭手上的兵力,能否挡住枫石城的雷霆一击? 而A计划很稳妥:逐步控制各村镇,变热沃丹为陆地上的孤岛。 那是温特斯更青睐的策略,也是他力主将[占领热沃丹]放到备用方案的原因。 城市与乡村互相依存,但终究还是城市需要乡村更多一些。 城市需要物资、人力的输入,一旦热沃丹成为孤城,她将不攻自破。 不过计划嘛,终究没有变化快。 战争教会温特斯一点:成败有时不在于计划多完美,而在于执行是否够坚决。 莫里茨和胡安智力健全,他们的判断必定有他们的考虑,温特斯信任他们。 既然选定路线,走下去就好。 “不管前边是什么,总会有办法的。”
温特斯摩挲着长生的细软鬃毛,心想。
…… 再一次遭逢兵灾的狼镇,再一次化为焦土。 废墟之中,战士们已是整装待发。 温特斯留在狼镇的战士全部是骑兵,包括他在内共计十八骑,人人双马甚至三马。 安娜、斯佳丽和爱伦、凯瑟琳等女士们都来到镇中心送行。 一些住在附近的狼镇人也自发赶来壮声势,甚至有三名比较富裕的自耕农骑着马、背着标枪主动要帮忙。 巴德、安德烈和梅森不在,因为他们已经第一时间赶赴热沃丹。 “对不起。”温特斯对安娜满是愧疚。
转眼,又是分别。 安娜紧握着温特斯的手。 那天晚上,她也随着狼镇人躲进森林,见证了人们对兵灾的惊恐和无力,见证了狼镇被冲天烈火吞噬,见证了人性中最好和最坏的部分。 她用力抱住温特斯,垫着脚尖在爱人耳畔说:“去吧。这些木屋、教堂,它们没有伤害任何人,他们却把它毁掉,他们不该这样做,他们也没权力这样做。不必担心我,也不必担心其他人,我们能照顾好自己。”言罢,安娜轻吻温特斯的脸颊,把温特斯轻轻推开。 温特斯最后看着安娜,仿佛想要把这一刻的她放进眼睛里。 然后,他毅然决然地松开安娜的手。 “请放心,我会照顾好长生。”
斯佳丽低声说。
米切尔夫人挽着斯佳丽,向温特斯轻轻颔首。 此情此景,凯瑟琳也不再是往日的态度,她只是对温特斯说:“你要活着,别扔下我姐姐一个人……别忘了,你还欠我家一千枚杜卡特。”温特斯一一谢过前来送行的狼镇人,最后走到皮埃尔面前:“狼镇就交给你了。”
“请放心。”
皮埃尔的脸色还很苍白,他抬手敬礼。
温特斯点头,踩蹬上马。 他的目光一点点扫过已被烧成灰烬的铁匠工坊、锯木厂和教堂。 “终有一日,终有一日……终有一日我们将重建这一切。”温特斯望着他的战士们的眼睛,所有人都能清晰地听到他冷峻却坚定的声音。
温特斯从海因里希手中接过遍布血迹、弹痕和焦痕的军旗:“但是现在,跟随我,去夺回重建家园的权利!”他猛拉缰绳,奔向战场。 战士们毫不犹豫,紧随他而去。 …… …… 罗纳德少校的撤退之路异常艰辛。 在黑水镇,他没能获取足够的补给,在小石镇也没有。 黑水镇和小石镇虽然没疏散,但是把粮食藏起来已经变成农民的习惯。 士兵还没进村庄,他们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即便个别农民没逃掉,抓来一问也是“没有”、“不知道”、“俺们也在挨饿啊!大人”。 看着农民“憨厚老实”的面孔,罗纳德下令用军刀逼他们开口。 雪亮的钢刀架在脖子上,刚才还坚称没粮食的农夫立刻乖乖交待粮窖位置。 但是也有农夫特别死硬,死硬到罗纳德少校不禁怀疑对方真的没粮食。 “不管他有没有,只要不交代,就杀了!”
亚当少尉的思路简单粗暴:“得给其他农民看看下场。否则,他们全都会有学有样!”
罗纳德少校沉默不语。 “长官,这都什么时候?您还在纠结是兵是匪?”
见少校不回应,亚当少尉咬牙切齿道:“蒙塔涅进热沃丹,我们不是匪,也是匪了!这事我去办!您不用操心,也不用过问。”
亚当少尉说完提刀就走。 “站住!”
罗纳德少校喝住百夫长:“你是驻屯官?还是我是驻屯官?我说不行,就是不行!统统放了!一两个死硬的农民,榨干又能有多少粮食?”
“可是?”
亚当少尉心有不甘。
“可是什么?”罗纳德少校瞪起眼睛:“服从命令!”
吃光在黑水镇和小石镇强征的数量可怜的食物,罗纳德带领八百余名士兵踏上前往圣克镇之路。 就是在圣克镇和小石镇之间的荒野里,温特斯的骑队追上了这支人困马乏、饥肠辘辘的热沃丹部队。 热沃丹的军官和士兵也看到了温特斯。 毕竟光沿着直线传播,荒野里也没什么遮蔽物。 更主要的是,温特斯根本没有掩藏形迹的意愿。 他孤身一骑,扛着一杆军旗,站在一里外的山坡顶上,光明正大地监视热沃丹部队。 热沃丹部队走,他就走; 热沃丹部队停,他就停; 热沃丹部队休息,他也把军旗插在地上,下马吃干粮。 这是明目张胆的侮辱和轻视。 “他要干嘛?”
亚当少尉勃然大怒:“想一个人把我们都杀光?”
“别理睬他,只管行军。”
罗纳德少校平静地解释:“他在等天黑。能追上来的一定都是精骑,但数量不会多。晚上才是小股精锐骑兵大显身手的时机。”
一名百夫长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公开羞辱,突然脱离队伍,冲向路边山坡上那个身影。 “费伦茨这个蠢货!”
罗纳德少校勃然大怒:“把他给我拉回来!”
一名百夫长和另一名传令骑兵闻言,立刻拍马跟上费伦茨少尉。 怒火攻心的费伦茨少尉听到背后传来的呼喊声和马蹄声,不理不睬,只是把战马催动的更快。 “什么狗屁施法者!老子才不信邪!”
怒不可遏的费伦茨大吼着,两支簧轮枪分别插在他的马鞍两侧枪袋中,都随时可以击发。
“来啊!蒙塔涅!”费伦茨咆哮如雷:“你要真有他们说得那么厉害!就来试试我的两杆枪!”
罗纳德、亚当以及所有热沃丹官兵,只看见费伦茨百夫长发狂般冲到山坡上那名骑马者面前。 枪响。 那名骑马者安然无恙。 费伦茨百夫长却摇摇晃晃从马鞍上栽落。 前去救援的费伦茨的两人也没跑掉,被那名骑马者尽数击落。 山坡反斜面跃出一小队陌生骑兵,他们把落马的三人就像叼羊一样抓走,还顺手牵走了三人的战马。 山坡又恢复安宁。 那名骑马者站在山坡上,继续公开侮辱热沃丹官兵。 “别管他。”
罗纳德少校下令:“继续走!至少我们知道,他不止一个人。”
亚当少尉气得七窍生烟:“费伦茨!你送死就算逑!还他妈白送三匹马!”
…… 入夜,热沃丹部队在一片树林里休息。 他们的宿营地没有任何防御工事——士兵们又累又饿,没力气挖土,也没带工具。 他们各自成堆,用树枝枯叶随便铺成床,便草草睡下。 除了几名哨兵以外,热沃丹部队的宿营地没有任何额外防御。 但是沉静的夜幕里暗藏着杀机。 这片林地是罗纳德少校特意挑选的地形,不仅是因为骑兵在林间难以施展,更是因为树林可以更好地布置伏兵。 热沃丹士兵以树干为木桩,在营地周围拉起三层绊马索——没有铁质工具,但是他们带着麻绳。 深夜的林地一片漆黑,绊马索隐藏在黑暗中。 所有热沃丹士兵严阵以待,静候来客。 “来吧,小子。”
罗纳德少校抱紧武器,倚着树干,等待马蹄声响起。
他心想:“让你知道我这个老前辈也是有点本事的,让我来给你补补课……” 等罗纳德少校再次恢复意识时,天已经亮了。 他猛地跳起来:“我什么时候睡着的?”人当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少校不知道,其他官兵也不知道,因为所有人都在呼呼大睡。 “啊?怎么了?”
亚当少尉擦着口水从梦中惊醒:“蒙塔涅来了吗?”
不,没来。 昨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 没有夜袭、没有伏击、没有流血,一夜平静,大家都睡得香甜。 罗纳德少校连连苦笑。 不用打仗,士兵们很高兴,只是又要继续赶路。 在森林外的道路正中央,罗纳德少校收到一份礼物:三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男人。 费伦茨少尉、另一名百夫长,以及那名传令兵。 三人都没死,连身上的伤口都被仔细地处置过。 随人附带一张便条: “他们不会编草鞋,还是您留着吧。 ——W.M 狼屯派驻军官、八镇保护人” “八镇?”
罗纳德少校心头涌上不详的预感:“八镇?!”
“他倒是把马也送回来啊!这不就是送回来三个累赘!”
亚当少尉破口大骂:“狗逑的维内塔吝啬鬼!”
…… 失败的伏击之夜次日,下午时分。 格达尼——圣克镇最南端的小村庄——已经被包围。 关于征粮,罗纳德少校积攒出一些经验:绝不能走大路,各村在大路上都有“岗哨”,随便一个不起眼的小孩都可能是眼线。 只要看到大路上有兵过来,农民们眨眼间就能跑得干干净净。 必须走小路,从森林绕,先以大圈包围村庄,再逐渐收拢,才能不叫一个人跑掉。 只是这一整套战术机动难度太高,新兵蛋子没本事完成这般漂亮的分进合击。 罗纳德有充分理由确信,只要他把部队分散在森林里,再集合的时候至少有一半人会从此消失。 好在罗纳德少校也不追求完美,能抓住一半农民或是三分之一,就足够。 所以各队还是由百夫长领着,拉成一张到处都是破洞的网,围向小村庄格达尼。 作战计划执行得很好,甚至比预想的还要好。 罗纳德少校很满意他的百夫长,包围网已经收拢,而格达尼的村民还没有丝毫察觉。 甚至连一个跑出来的人都没有。 等等?一个跑出来的都没有? 亚当少尉向着少校飞马狂奔:“长官!农庄里一个人也没有!这农庄比前面几个农庄还干净!”
“嗯。”
罗纳德少校平静地问:“和狼镇的庄子一样干净,是吧?”
亚当少尉愣了一下:“比……比狼镇的农庄还干净……” “八镇保护人?连圣克镇也?”
罗纳德少校喟然长叹:“算了,不必再白费力气,前面所有农庄恐怕和格达尼一样,都已是人去屋空。直接去锤堡!”
…… “喏,这把枪送你。”
温特斯把缴获来的簧轮枪送给小狮子:“算是感谢你来帮忙。”
小狮子和他的四名箭筒士也在温特斯的骑队里——小狮子原本带来六名侍卫,但其中两人回赤河部送信去了。 “对付帕拉图人,没有报酬我也愿意干。”
小狮子接过簧轮枪,玩味地笑着:“只是别叫我们去做送死的活。”
“嗯,好的。”
温特斯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
温特斯不为所动,令小狮子颇为失望。 “你学得很快嘛,你现在用的不就是我哥的策略?吊着他们,不咬,也不松口。”小狮子继续调笑着问。
但温特斯还是没什么反应。 “嗯嗯,你说得对。”温特斯漫不经心回答。
小狮子讨了个没趣,自顾自摆弄簧轮枪去了 其实温特斯的思绪已经被另一件事情填满,所以他才显得有些迟钝。 “奇怪。”温特斯不停地回想着:“费伦茨打我那一枪,似乎穿透了[偏斜术]……难道是我的错觉吗?”
他默默掏出一个发黑的小本子和一块很小的石墨,随手记下几笔。 …… 圣乔治河把铁峰郡斜着一分为二,大致可以分为南八镇和北八镇。 南八镇比较荒凉,北八镇比较富庶。 热沃丹就坐落在圣乔治河上。 罗纳德少校想去锤堡,只有两条路能过河。 要么走热沃丹,要么走王桥镇。 热沃丹已然走不通,罗纳德只好带兵绕远路,转头前往王桥镇。 饥饿、疲倦、前途渺茫。 三重大山几乎将部队压垮,军官们甚至没法有效约束士兵。 有的士兵直接坐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肯再走。 还有的士兵干脆跑进森林里,就这样开了小差。 这种情况下,热沃丹军官们不执行军法,就只能看着他们的部队持续而缓慢地崩溃。 他们执行军法,军队就会立刻崩溃。 “这仗已经输了。”
热沃丹的军官们每次目光相接,都能通过其他人的眼睛里确认这一点。 他们只是麻木地往前走,等待有人来给他们画上句号。 终于,在王桥镇外,他们碰到最不想遇见、但也是最想遇见的人:由巴德、安德烈和梅森率领的三支百人队。 罗纳德率领仅剩的部队在王桥镇外扎营,搜集食物,等着温特斯的部队来攻。 而温特斯根本没动武,他只是等到傍晚,在上风口架上几堆火、烤上几只猪、摆上几筐新鲜出炉的面包和几锅羊汤。 又喊了几句诸如“锤堡也已归顺”、“投降不杀”、“这边有吃有喝”、“罗纳德是叛徒”、“十六镇保护人戡乱”之类的话。 罗纳德拼命维系着的部队彻底崩溃。 一个士兵放下武器跑出来投降,紧接着所有士兵都在往外跑,他们冲向面包、烤猪和羊汤,不顾肉、汤滚烫,拼命往嘴里塞。 饿啊!真是饿啊! 有战马的热沃丹军官试图突围,却一个也没跑掉——他们的战马更饿。 安德烈带领骑兵趁势冲入敌人营地,夺下军旗。 自罗纳德以下,所有热沃丹驻屯所军官和士兵,尽数被俘虏。 次日正午。 温特斯·蒙塔涅骑马从正门走入热沃丹。 热沃丹父老夹道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