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1 / 1)

雨越来越大,雾蒙蒙的细毛雨变成了雨珠子。

  江怀黎隔着雨帘看到草席里的人艰难地挣扎,他翻身下马,撑开雨伞遮住那人。

  草席里的人没有看起来那么惨烈,他还能动弹。一只被血糊住的眼紧闭,一只肿胀的眼眼皮颤动,正努力睁大,双手撑地,似乎是想坐起来。

  江怀黎把他扶起来,一手撑伞,单手解开身上的披风,裹着那人裸露的身躯。

  给他系披风细带时,两人靠得很近,那人半睁一只肿胀的眼,看清了眼前的人。

  一把伞遮不住两人,江怀黎身上也被雨水打湿了,雨水从他后颈顺着脖子向下流,潮湿压着眉毛和眼睫,竟从他身上看出了低落和脆弱。

  这可是,江怀黎。

  他认识江怀黎。

  他是一个唱戏的,每年最忙的就是科考那段时间,各地赶考的考生进京,茶楼饭馆好不热闹,他和爷爷每日奔走于各个茶楼之间。

  最热闹的日子是状元、榜眼和探花游街时,那一日京城茶楼满座,大街上人头攒动。

  状元过去后,他正要离开,忽然响起一阵比状元在时还要响亮叫声。

  他应声抬头,就看到了对面茶楼二楼临窗而坐的江怀黎,清姿隽逸,侧脸高绝。

  一听到叫声江怀黎就离开了,可是在那样的一天,那样一眼,真的很难忘记。

  从周围人的讨论声中,他得知那是江府十五岁的小少爷,今年会试中压状元一头的会元。

  那时他觉得他和自己云泥之别,此生不会有交集。

  没想到此时他们湿漉漉地同在一把伞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种他们都是被抛弃的可怜人的错觉,这错觉转瞬即逝,他意识到看清江怀黎到现在,他竟然一直秉着呼吸。他该是这样的人。

  江怀黎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他看向这个重伤之人,或许是被雨天影响,或许是雨水隔出了一个其他人看不到的小天地,他问出一个平日里绝不会有的问题。

  “你可觉得我很讨厌?可觉得我是多管闲事?怪我看到了你的狼狈?”

  那人好久没反应过来,“什么?”

  他气若游丝地说:“怎么、怎么可能,您为何会这么说?”

  即便这张脸鼻青脸肿,还沾了不少血,江怀黎也能看出他惊讶的神色不似作假。

  未经思考的问题,让他有了意外收获。

  他看着眼前的人敛眉细想,这一年他只关注他在乎的人,收到的也只有他们的不喜和误解。

  其他人,尤其是陌生人和他不曾在意的人,似乎对他没有什么恶意。

  这或许是一个他之前没注意到的突破口。

  江怀黎给他系好披风后,站起来四处看了看,除了澜王府的人,四周没有其他人,马跑起来又太颠簸,重伤之人不宜坐。

  他把伞放下,俯身把这个瘦骨伶仃的伤患抱了起来,“我送你去医馆。”

  不只那人惊了,澜王府门口那两个扔人的家仆也惊了。

  “谁这么大胆子,敢救被我们澜王府重罚的人?要不要喊住他?”

  “你还喊住?你没看到那谁吗?”

  “谁啊?”

  “王妃!”

  “哈?”

  “我们王爷未过门的澜王妃!”

  “嘶!——”

  江怀黎把人送到最近的医馆,留下钱就匆匆走了。

  他又来到了秦少傅的住处,府上管事看到他很惊讶,“小公子,您怎么又来了,老爷不在府上。”

  “我知。”

江怀黎提了提手中的茶叶和糕点,“方才惹少傅生气了,回去后越想越羞愧,买了些少傅爱吃的茶点特来给少傅道歉。”

  如江怀黎所料,管事对他并没有成见,见他浑身湿透,衣摆上血迹斑斑,而外面的雨势没有变小的迹象,他把江怀黎带进了府,并让府里的小厮准备了热水。

  小厮端着一盆热水进门,“小公子,您要沐浴吗?要是沐浴,我现在就去准备。”

  江怀黎回头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个笑,“不用,这盆热水就够了。”

  这个小厮就是他来的目的。

  这个宅院只是秦少傅为进宫方便买的临时住处,秦家只有他他自己住在这里,秦府在几里之外,他的妻儿子孙们都住那里。

  秦少傅勤俭持家,这里只有一个厨子,一个小厮和一个管事老奴。

  这个小厮不仅是秦少傅的书童,还贴身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对秦少傅最为了解。

  江府有江怀鸿在,不知道有多少是他的人,他已经在这件事上吃过亏了,想知道这些对他态度前后大相径庭之人的一些事,江府里不行,皇宫中麻烦,秦少傅这里的这个小厮最合适。

  小厮把热水端到江怀黎面前,“小公子要净手洗脸?”

  “不。”

江怀黎掀开衣袍,把裤子卷到膝盖上,“擦一擦腿上的血。”

  小厮看到他血淋淋的膝盖吸了一口冷气,他还以为江怀黎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刚要张口问他怎么回事,想到早上他来时,直接跪在青石板上那声响,又闭上了嘴。

  江怀黎自己把腿上的血擦掉,到膝盖那里停住了。

  小厮立即:“小公子,我去给您请个大夫来吧。”

  江怀黎摇头,“不想让外人知道。”

  他嘴边露出一个苦笑,欲言又止。

  小厮知道为什么,即便他不说原因,他太了解了。

  如果让外人知道,少傅可能会误会,会以为小公子故意让别人知道他给少傅跪成这样。

  他挠挠了脑袋,“那我去给小公子拿点药膏吧。”

  他很快拿来一盒药膏,小心地帮江怀黎涂,一开始只敢涂伤口周围,要涂破皮的地方时,他紧张地抬头看了江怀黎一眼,那么大一块皮没了,涂上去一定很疼。

  果然,江怀黎细长的眉蹙在一起,一层细汗覆在额头上。

  “很疼吗?”

他问了句废话。

  江怀黎却摇头,“不算什么。”

  小厮想到这一年听到的关于他的事,这可能确实不算什么,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

  “不要告诉少傅,我不想让他知道,再生出什么嫌隙。”

江怀黎抬手又垂下,似是无措,茫然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少傅为何这么憎恶我,是不想要我这个学生了吗?”

  一年前小厮见江怀黎,那个众星拱月的小少爷何等的耀眼,何曾这样过。

  “不是,小公子不要这么想,老爷其实不是……老爷还是很喜欢您的。”

小厮摆手安慰他。

  江怀黎抬眼,清润漂亮的眼里满是期待,“少傅对我的不喜,外人都能看出来,你为什么这么说?”

  小厮看着他的眼怔了一下,“我就是这么觉得。”

  他跟江怀黎说了一件事。

  “有一天晚上,老爷半夜醒了,不知是不是做了什么梦,没继续睡,披着外袍走到书桌前写了很久的字。”

  那天晚上他注意到油灯亮了,但老爷没叫他,他也就没过去,在对面房房间窗口看了一会儿,等灯灭了后,他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一大早,他去收拾时,看到了那张纸,老爷醒后皱着眉头把那张纸撕了,但他一直记得上面的字。

  满满一整张纸上,写尽了四个字:“怀黎无错”。

  江怀黎眼眸微动,问:“还记得具体是哪天吗?”

  小厮点头,“我记得,是二月初九的晚上,那天老爷回来发了好大的火。”

  二月初九,皇上在稷学宫问政。

  大晟皇室宗族子弟都在稷学宫读书,伴读们自然也在那里,皇上时常去那里考量皇子们的学习情况,不拘于文章才情,还会有一些时政问题。

  江怀黎当时提出了一个对于镇压灾民造反的想法,被皇上大骂一顿,几位皇子同样厉声抨击。

  皇上罚他面壁思过三天,他看向当时在场的秦少傅。

  在那之前,江怀黎被家人莫名厌恶误解过,被皇上被四皇子责骂过,可是秦少傅一直和以前一般待他,他想知道秦少傅是如何想的。

  那天,秦少傅第一次骂了他,和皇上皇子一样。

  好像他说了一个多么大逆不道的想法,整个学堂所有人都在指责他。

  “好久了。”

江怀黎垂眸说。

  小厮没明白他的话,“什么好久了?”

  好久了。

  他的世界混乱了好久了,他陷在这个窒息的泥沼里好久了,终于找到了一线希望,至少证明,他没错。

  他是真的没错。

  江怀黎没法跟小厮说,他正想换个话题时,秦少傅回来了。

  两人忙收拾了一通,出门迎他。

  管事已经告诉秦少傅江怀黎来登门道歉。

  秦少傅一见江怀黎,又气了起来,“你就这样来道歉?来道歉连穿戴得体都做不到,不如不来!”

  江怀黎想了想老师深夜起来,一遍遍写“怀黎无措”的身影,深吸一口气,“是怀黎错了,怀黎不敬师长,有负教导。”

  又被责骂了两句,江怀黎才出来。

  小厮送他到门口,江怀黎离开前说:“谢谢告诉我那件事,这对我很重要。”

  “不用谢……”小厮摸了摸脑袋,“就当是小公子用烤地瓜换的。”

  小厮名叫云意,年纪不大,今年才十五岁。

  老爷四年前将他带到这个院子时,他才十一岁,远离生活好久的老府邸,困在这个新地方,没有一个同龄的朋友,难免有些很孤单。

  就算公子们来这里,他也只能远远看着。

  后来一个叫江安的书童,经常在公子跟少傅学习时来找他完,并每次都带够两人吃的烤地瓜和炒栗子等零嘴。

  江小公子勤奋好学,在稷学宫下学后,还经常来找少傅学习,江安也就来得频繁,每次都带,他就有些担心。

  有一天江公子跟少傅在房内读书,他们两个坐在门槛上晒着太阳吃烤地瓜。

  云意小声问他:“你每月领多少银钱?这么花够吗?以后我分你一半吧?还有你每次都是什么时候买的,会不会耽误你家公子的事?”

  江安扒着热乎乎的烤栗子,笑着说:“都是我家少爷叫我买的哦,我最爱吃炒栗子了,有次买炒栗子,少爷给我钱让我多买点烤地瓜和你一起吃。你放心,少爷给我的钱够我们吃一年哩。”

  云意呆呆地捧着烤地瓜,他都不知道,江小公子怎么知道他喜欢吃烤地瓜的。

  他自然不会跟主子们说这些,少傅也很少带他出门。

  只有,他送客人出门时,会向街上卖烤地瓜的地方多看一眼。

  云意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小梨涡,他对马上的江怀黎说:“小公子,春天来了,都会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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