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船?”
那个人的声音是粗哑的中年人。他的眉头皱了一下,然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啊,这么说,我摊上的那个诺克萨斯天才就是你喽。你想怎么开你的船都行。如果你能别再打岔,那只需要等我搬完东西,咱们就能立刻出发。”
“放肆,”伊莎德因他的无礼面红耳赤,她的手伸向了腰间挂着的纹饰利剑。“你叫什么名字。”
“奥迪伦,”那个人满不在乎地回答道。“不过朋友们都叫我尼安德。”
“尼安德·奥迪伦,”伊莎德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她看到了正在装上远望号的重木箱,上面的标签显示里边是马具、套索网绳,还有笼子。“驯兽大师?”
“啊,看来你还是知道我的。”
在都城很少有谁不知道他。虽然她没怎么去过斗兽场——毕竟她要为帝国而战——但伊莎德知道,只要听到奥迪伦这个名字,就能看到野兽伴着人群的呐喊声登场,上演血腥的壮观搏斗。 他在这干什么? 伊莎德回过神来。“我拿到的命令里并没有说你也在船上。”
“反正,我就是来了。”
他交给伊莎德一个卷轴,上面带着欧第茨船长的印记。奥迪伦注意到了她的怒容,于是咧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看来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了。”
伊莎德站在护卫舰的舰首,眺望着地平线。起航以后,这艘船排进了一条长长的队伍里,许多船只都想驶出河口进入海洋。排了好几个小时之后,等来的却是细致彻底的登船检查。入海口的要塞工事由许多士兵把守,防御通往诺克萨斯的海路。等到他们搜查过远望号的每一寸甲板,对着伊莎德的命令文件看了不下六轮以后,她终于获准离港了。 伊莎德出海过许多次,但从没坐过自己的船。大海从来都让她感到既震撼又壮美。这是一片无边无尽的深蓝平原,海天交界之处封着一道正午阳光下的隐隐热浪。 现在,在他们航线的前方某处,伊莎德的命运在等待。一片新的土地即将被探索、征服,最后归入诺克萨斯帝国的版图。 她曾经品尝过荣耀的滋味,那是用刀锋赢得的机会,但绝对不是什么亘古长存的伟绩。虽然伊莎德已经尽力想忘记,但她心中总是藏着一个格格不入的街头孤儿——从不会真正把自己交给集体,从不信任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除非伊莎德得偿所愿,否则她永不知停歇。 她听到甲板上传来厚重的脚步声,回头看过去,驯兽大师正走过来。她在一本旧皮封面的日志上快速记下最后一个符号,然后合上本子放进了大衣口袋里。 “景儿不错呵?”
奥迪伦说着,把指节抵在栏杆上。
伊莎德口气不善地问:“你为什么在这里?”“我需要一艘船。”
“这是我的船,”伊莎德说。“也是我的探险。记住这一点,我们之间就没有矛盾。”
奥迪伦耸了耸肩。“要来当兵的那一套就随你便。我只在乎我们全身到达目的地,到了以后你别碍我的事,我还要找东西呢。”
伊莎德转身面向她。“找什么?”
“找怪兽,孩子。”
他微笑着。“雄伟的怪兽。抓不到它我就死不瞑目。”
他们在开阔的海面上航行了三周,终于来到了蟒河三角洲的边缘。这里星罗棋布地散落着数十座地块,既有小块的沙丘,勉强可以站人;也有面积足以容纳村庄的小岛。这片群岛是南方大陆恕瑞玛的门户,也是恕瑞玛东侧未被探索的地区。 水道上停满了小船和木筏,渔民和当地的小贩正在寻找做生意的机会。一艘诺克萨斯船的出现,即使是像远望号这样的护卫舰,也是罕见的景象,所以引来了不小的骚动。生活在河上的居民几乎从不会错过兜售商品的机会。 伊莎德从船长室来到主甲板,发现船身周围挤满了当地人。形形色色的男女站在各自摇摆不定的船上叫嚷喧哗,举着一把把鲜鱼和各种小饰品,引诱着船上的水兵和船员从栏杆边探头向下望。奥迪伦已经下到了当地人中间,用他们的语言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而他手下的捕兽人则在与当地人对照印证他们的地图。 “没时间让你们闲扯了。”
伊莎德说。有那么一小会,她想象着把船上的铁炮对准挡路的小船和舢板,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对于这支已然资源短缺的探险队来说,这种行为是不必要的开销,而且还是活着的当地人对她更有价值。
“别紧张。”奥迪伦在底下对她喊。他仔细端详着一块雕琢精美的木头,然后扔回给失望的小贩。“过了这块儿以后的水道就开始危险了。别急着拒绝人家的好脸色。”
伊莎德寸步不让。“我们补充一些物资和淡水,再加一名向导。任何人不许上岸。”
奥迪伦非常夸张地行了一个军礼,然后继续与当地人说话去了。伊莎德让自己不去管那位驯兽大师,因为她要确保为数不多的诺克萨斯水兵在船上坚守岗位,保持警惕。就在她刚好检查完一遍船上的火炮和炮手的时候,她看到奥迪伦把一个人从舢板拉到了船甲板上。 “我给咱们找了个向导,”奥迪伦说着,附下身听那个人用当地语言说了些什么。“他说欢迎来到蟒河,他能带我们去上游。”
“好,”伊莎德简练地说,她想尽快启程。 那名向导又对奥迪伦说了什么。“但他问,我们为什么要去上游?”
驯兽大师说。“那地方有什么好的?”
“告诉他,”伊莎德说,“等我们的任务完成,它就属于诺克萨斯了。”
他们补充到的物资是一些奇形怪状的当地水果和腌鱼,之后探险队就驶离了这个漂浮的贸易点。小岛变得密集了,零星土地之间的水路迷宫越来越狭窄,最后能让远望号行驶的只剩下一条宽阔、黑暗的河流,伸向雨林的深处。 他们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上度过了数日,每一天目之所及都是最真实、最原始的野外。她和自己的船员是第一批看到这片未驯之地的诺克萨斯人,伊莎德美美想到这点,内心就澎湃不已。这里自有一种美感,葱郁的草木掩映在爆发之势长出的树冠下,林叶间还令人眩目地点缀着不同颜色的花朵。 这里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向导一路不太情愿地带他们航向更深处,指认了许多地标,让船避开了所有暗礁和浅滩。但与此同时,伊莎德感到一阵难以抗拒的瘙痒——最开始像是想象出来的,然后越来越真实、越来越强烈。河流周围弥漫着一层幽暗,似乎被一种阴影笼罩。但是这阴影却看不见,只能感觉到。 伊莎德发现自己的手总是会下意识地游移到腰间的剑上。她总是挪开手,然后专门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但那寂静的恐惧却一直都在,满满地渗透进她所能看见的一切。 伊莎德下令全队保持机警,然后跟正在海图上绘制航道的领航员谈话,再去检查了船上的仓库。她爬回主甲板,从自己的血崖干粮里拣走了一只鼠鼻虫。这时,她听到有人在嚷嚷。 “什么事?”
她爬上主甲板的同时以命令的口吻问道。
奥迪伦听向导把话说完。“他说他不会往前走了。”伊莎德眉头一皱。“为什么?”
她打量了一圈,河流和雨林看上去和过去几天的景象没什么不同。但那位大河游民却十分惊慌,似乎他们打破了某个隐形的边界,进入了他们不应踏足的领域。
小个子的向导对身边的船员狂乱地打着手势。他指了指他们皮肤上一块块正在渗液的红斑。伊莎德之前就注意到这种病症已经开始在船员中蔓延开来,而她始终都没想明白它的来源。她甚至也在自己身上发现了类似的征兆。 “是雨林,”奥迪伦把向导的胡言乱语翻译了过来。“他说是雨林在惩罚我们。它不会允许我们进入。”懦弱的矮子,伊莎德心想。 她看了一眼奥迪伦。“随他去吧。让他下船,必要的话就把他扔下去。我们现在不会调头。”
远望号继续行驶,已经深入内陆一周了。过去的几天里一直静风,没有任何前进的动力。在伊莎德的命令下,几组船员下了船在水中跋涉,用绳子和铁链费力地拖拽这艘护卫舰。如此拉纤需要耗费巨大的努力,在变幻不定的凶险河岸上,船员继续坚持着。但他们已经发现,相较于刚启程的时候,已经少了九个灵魂。 迷雾包裹着这条河,让人无法看清远处。随着原始丛林的树木个头越来越大,两侧树木的枝干已经伸到了河道顶端,交汇形成愈发深厚的树冠华盖,遮天蔽日,只留下依稀可见的幽光。伊莎德有一种清晰的感觉,似乎船在向下航行,而不是向前,不断航向这片未知土地的黑暗内心。 这座丛林正在生吞他们。 大雨毫无预警地袭来,持续了好几天。不知它是如何做到的,但这雨水却穿透了密不透光的雨林华盖,把远望号和她的船员浇得精湿,寒气侵骨入髓。这个地方好像在想方设法地剥开他们的外壳,惩罚这群胆大包天的入侵者。船员们对此深信不疑。 向导的离开像乌云一样压在船员们的心头。一些格外迷信的船员开始自言自语,在每棵树的形状和每一道艉流的波纹中都捕捉到黑暗的噩兆。即使是最玩世不恭的士兵也变得坐立不安起来。风言风语听得太久,让他们也开始看到一些怪象。 伊莎德心里知道,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绷断脑子里的那根弦,到时免不了要杀鸡儆猴。事实证明她是对的,而且比她预想的,以及希望的还要更快。 “让船调头!”
一个惊惶的声音喊道。“赶紧调头!”
“没事儿的,克罗斯,”奥迪伦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 “这是一条死船。是被诅咒的船。”
捕兽人慌忙地跑向奥迪伦,抓住他的大衣领子。“你们都听到那个大河游民怎么说了——进入这片丛林的东西全都有去无回。有去无回!”
奥迪伦的眼神扫过周围的船员,大滴冷凝水珠从他破旧的宽帽檐上不断向下滑落。他能在他们的眼神中看得到,克罗斯的话回荡在每个人心底。 “闭嘴。”
他厉声打断,将克罗斯推了回去。“不准说什么诅咒。给老子醒醒。”
“我们必须回头,”那个发了疯的捕兽人乞求道,他睁大双眼,一遍一遍地恳请。“我们必须——” 克罗斯没能说完这句话。他用力喘着粗气,剑锋的尖端从他的肋骨间刺出。他随即跌倒在甲板上。 伊莎德擦干净剑刃。有的时候,做正确的事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和他一起打猎了,”奥迪伦怒吼道。“你凭什么——” “我们不会停下,”伊莎德冷冷地说。“任何事,任何人都别想阻拦。”
一阵剧烈的震动和撞击把伊莎德甩出了床铺。她爬起来,扣好武器,飞奔到甲板上。 这条河突然就到头了。河口像是被蜿蜒的藤蔓和华美的树木包围起来,源头是一条条来自密林深处的涓涓细流,也可能是从地面的泥沼之下涌出的暗泉。 “河道堵死了,”奥迪伦一边说,一边指着正前方的树木城墙。“我们必须调头。再找一条支流。”
伊莎德举起望远镜,扫视前方。靠人力让远望号调头寻找另一条水路需要耗费太多时间,她耽误不起。伊莎德看着集合起来的士兵和老练的船员,她有点怀疑这群疲惫不堪、动摇不定的幸存者是否有能力给船掉头。 在过去的几天里已有十人丧生——又有一个擅自离守的人被处决,六个人死于那种古怪的传染病。三个人在夜里就这么失踪了,交接班的人在黎明到来的时候发现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