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晨,打更的人打到第四次时,白流霜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快三慢的更声接连敲响,又被前厅的歌舞喧嚣所淹没。此时虽已到了宵禁时间,但与楼里的热闹并无干系,反倒显得临成的街道更加寂静。
横竖睡不着,白流霜索性起身穿好衣服,提起松月走到院子里练剑。 白芷收她为徒的那七年里,每日督促她早起练剑,即便他自己已经无法再舞剑,仍旧用唯一可以持剑的右手握剑,站在原地为白流霜演示,一点一滴地将他毕生绝学教给白流霜。 然仅凭此无法学到精髓,白芷便将那一招一式用笔画下,让白流霜照猫画虎一一演示,再由白芷从中指点白流霜理解错误的地方,通过这种方式,才让白流霜继承了自己与母亲的所有武功秘法,不至于断后。 然而在白流霜完完全全学会这一身绝学后,白芷从她那一次次的练剑中,瞧出些端倪,便寻了个合适的时机,语重心长地与白流霜说道:“意儿,你这招式,可是有所改动?”白流霜见自己的行径被发现,心下紧张,但表面依旧不慌不忙:“师父,徒儿觉得先前的招式无法制敌,虽能给对方造成不小的伤害,使自己脱离困境,但难保对方不会给自己下死手。我看过话本上写着,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若我们给了敌人一线生机,难保不会将自己困于囹圄,处于被动的状态,所以弟子擅自按照自己的理解改了其中部分招式。不过请师父放心,师父所教的徒儿不会忘记,之后也一定会将其原封不动地传承下去!”
白芷看着低着头,愧疚却不知错在何处的白流霜,叹了口气:“师父不是怪你改了招式,自古以来便无横亘不变之物,武功招式更是需要与时俱进,代代更迭,才不至于闭塞古板,被其他功法后来居上。”
白芷长着厚厚一层茧的右手缓缓抚上白流霜脑勺,后者微微抬起头不解地看着白芷。“那师父今日一问,是为何事?”
白流霜可以很敏感地感觉到此时气氛凝重,白芷很明显不是要夸奖她改动得好,至于要说什么,白流霜便猜不到了。 “你方才所练,如你所说,招招致命,不留后路。可这样的道,并非侠客之道,乃杀手之道,侠客讲究的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善恶终有报,何时遭报应,老天自有定论,人命一事,绝非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以擅下定论的。”
“那若是来人威胁到我的性命,又当如何?”
白流霜仍是不解。
“若真到了这个时候——”说及此,白芷眼中似有晶莹闪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百倍奉还。若对方当真不饶你性命,你也不必客气,自是以自保为主,老天有眼的。意儿呀!你这双手,可以握剑,可以持家,但是师父不希望它染上太多鲜血。即便你无法走上侠客之道,也万万不可走上杀手之道。无论以后你会遇到什么,师父的话你都千万记在心里……” 随着剑刃将一片花瓣削开,师父的话也消散于风中。白流霜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因为她的舞剑,此时后院一片落英缤纷。 “师父,我到底还在无法走上侠客之道啊……一路走来,无论是你,叔伯们,还是陆云悠,皆是侠客之中的佼佼者,我很仰慕,也很向往,但我的心果然还是做不到。”最初与陆云悠初遇时面对何松的冷漠、五年前遇到人吃人景象时的杀红了眼、半个月前一时情急便想将叶落一击毙命、昨夜见叶落倒地竟对应寒优起了杀心,若非他一句“松月”将她唤醒,白流霜或许对打时便是招招致命,最后一击直逼心口了。 这些无不在提醒着白流霜,她——终归是走不了侠客之道。虽然这个道理早已能窥得一二,从师父所说的字里行间更是可见一斑,不过白流霜仍是不信邪,但是在江湖的跌跌撞撞,摸爬滚打闯了五年,又在这山寨间蜗居了五年,白流霜总算是明白了,天性使然,她或许确实不是当女侠的一块料子。 可她的江湖之道,究竟为何?白流霜一时陷入了迷茫。 “姑姑是为何事烦恼?”
眼瞧着白流霜将剑舞得飞起,却步步暗藏着杀机,愈舞愈烈,一直站在屋檐上看的谢潮生终于忍不住打断了。 白流霜被这一声唤醒,手中的剑总算停下,“唰——”地一声插回剑鞘,望向来人,眼睛被月色照得有些许亮。 “你怎的不在驿站好好待着,还在这个时辰过来?”
“听闻花满楼有人遇刺,想着大概是暗阁的人终于动手了,趁驿站里的人都歇了,我便赶来看看,天亮前赶回去就好。”
白流霜见他仍站在屋檐上,没有下来的意思,她便跃上屋檐,拉着谢潮生在青瓦之上坐下。 “叶落无大碍,也假死成功了,连我看不出破绽,应该也能糊弄那人。”
看着对面黑漆漆的房间,白流霜接着道:“看来腰上的伤也处理好了。”
“嗯,姑姑有没有受伤?”
谢潮生坐在白流霜身边,即便是坐在屋顶,他依旧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不似白流霜那般随意地叉这腿,双手往后撑着,仰头看着残月。 突然被问到意料之外的问题,白流霜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人实力很强,只是他竟认识师父,故而没有中伤于我。若他有意伤我,估计也有我罪受。”
白流霜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说罢便空出一只手,解开腰间酒葫芦,改作卧躺姿势,枕在手臂上,吃起酒来。 春日夜晚的风格外凉爽,带着露水草木的清新,吹拂着脸颊,叫人心旷神怡,白流霜喝了酒,只觉得心中烦闷随着这风消散大半。 或许是觉得剩下的需要吐露出来才能倾泻,沉吟片刻,便开了口。 “你说,人这一辈子,要为什么而活?”
谢潮生扫了白流霜一眼,便收回视线,目不斜视。“不知。”
“你不是状元郎吗?怎会连这样的问题也不知?”
白流霜朝上看,直勾勾地盯着谢潮生的下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不可妄下定论。”“唔——那我换个问法,你为何而活?”
“姑姑更想问的应该是,你该为何而活吧?又或者,姑姑困惑的不是为何而活,而是该如何活。”
谢潮生对白流霜的问题避而不答,反而将话题中心转至白流霜。
白流霜没成想谢潮生居然能猜到她心中所想,并且换了一个形容,确实是谢潮生的比她的更加贴切。 心中早已澎湃,但她表面仍旧淡定,就这么死死地盯着谢潮生的下巴,举着酒葫芦的手也已经放下。一直到谢潮生实在忍不住低头看向她,两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时,她才开口道:“你怎知?”“抱歉,姑姑舞剑时的自言自语,我不小心听到了。”
白流霜没想到方才居然将心中所想说出来了,一时羞赧,转移了视线,不再看向谢潮生。 见白流霜不语,谢潮生便接着道:“江湖中的事,我不甚了解,不过祖父与父亲过去也曾给我讲过许多。况且这世间规律,大同小异。别的不说,单这脚下的路,姑姑不必走死了。 “你看那大江大河,一路向东,亦会分成不同的许多河道,流经不同的地方,掺杂不同的土质,成了与源头不甚相同的水源,但它们仍旧流进同一片大海,相聚相融。 “此江湖之道与彼江湖之道,又有什么差别呢?”
谢潮生讲了一番道理,似乎也觉得过于老成,有些无聊,便半开玩笑地道:“我虽唤姑姑,但姑姑当立之年都未到,便开始纠结这些半老之际都不一定能找寻到的答案了?”
白流霜听了谢潮生一番话,心中郁闷总算消散,又一听他的调侃,知他用心良苦,眉眼间的愁绪散开,转而现出笑意。 “都怪你总唤我姑姑,害得我都怀疑自己已到知天命的年纪了,可得尽快改了称呼。”
“那姑姑想要我怎么叫?”
白流霜很认真的思考了片刻,因陆云悠总唤自己“霜儿”,心下已经下意识将此定为他的专属昵称了。而且由于先前在山寨之中也在纠结,还是觉得不能与谢潮生拉近距离,便道:“你我年龄相仿,唤我流霜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