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国子监。
琉璃牌楼辟雍悬照,汉白拱桥拾阶而上,河曲两侧高墙涂满诗赋,有陈记斑驳,有墨迹如新。 如‘夙驾送举人,东方犹未明’,也有笔力残败‘论到囊中羞涩时,怒指乾坤错’,笔错风流,道尽俗世。 率性堂内,早间散课。学子们或坐或立,高谈阔论。往来学子,白衣卿相,无不袍袂翩然,襟带风流。 温翎挨头凑近,嬉笑:“三郎,你这篇新粟赋能否给吾等借鉴借鉴?”姚薪耳尖,立刻附和:“对对,我也想看,三郎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哈哈。”
安池吹捧张口而出。“哎!三郎诗赋立意深远,我若能借得三分真意,明日便不会被先生臭骂了。”
几人簇拥案前,姚新熟络帮忙研墨,温翎已顺手去掏卷子,安池长袖飘动,正为其半遮半掩。 轩窗清光耀眼,少年郎搁笔抬眸,云雾勘破见天藏地秀,精致流畅的轮廓是画师数笔勾勒的山河清隽,一瞥间,流泻山光水色,无不惊艳。 “可借,有三不。”
齐濯无奈颔首,自取卷子递予:“不可生搬硬套!不能照篇全抄!不要断章取义!”
话虽如此,但估计也阻止不了‘神作’问世,只愿先生能体谅一二。 温翎忙道:“嘿嘿,三郎放心,我就写新黍赋。”
安池伸手:“别抢,要撕坏了,给我,我先看。”
众人哄抢戏闹,齐濯安静看着,眉目间染上几许温情。 “郎主,宫中来信。”
玄衣青年抱剑走来,恭敬奉上后又偷瞥了齐三郎神色。
齐濯将纸信看完,睨了他一眼:“有事便说,何必吞吐。”“咳咳,郎主近日勤学苦读,可还记得月余不曾归家?老国公又喝干了酒窖陈酿,锤摔碎好几座石狮子……” “去东宫。”
齐濯打断时安未尽之于,先往东宫一叙。
“齐三郎君有礼,吾家女郎有请。”守株待兔的瑛兰将人拦在国子监门口。
时安眉弓挑起,感觉有些眼熟。“我就郎君谁都见,就是不见女郎,速速避去。”依照惯例伸剑拦住瑛兰,若是每个冒失登门的女郎都见,那他家郎君脸皮都要被看破了。
姜五撩开车帘,目光所及,心忽地乱了半拍。 记忆伤痛比被日光消融的雪更为惨烈,最后定格画面,是红墙深巷的黑夜,四面八方的擂鼓长啸,有人盔甲染血受困于壁,墙头万箭齐发。 她奋力飞向他心口处,便被一支霹雳利箭穿透肺腑,钉在他血肉之中。 血花沁开,比它瞳色炙艳。 “姜学士府,姜五,齐三郎君连未婚妻也要据千里之外?”此言令齐濯停步,凝目望去,便望进一双幽澈清宁的杏眸里。 国子监茶坊是书院学子常聚之地,环境清雅精致。齐濯几人走近,便听有人高声讥语:"啧啧,听说那窑女抱儿几次叫门,后被国公府接走,这身为谣言中的男主却连书院都没出,不愧是先生夸赞的魁首,就是淡定!" "原来魁首的脸皮,也不输我们啊!"郑思成哈哈大笑,亲自俯身给纪七郎倒酒,显然是很喜欢听。 “呦,背后不说人,晚上不提鬼,这刚说人就至,来,让我们敬齐三郎一杯,祝他喜得佳儿,哈哈哈。”
郑思成举着酒杯笑弯了腰,平日里龃龉不断,今日可是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此人气焰嚣张,是因有嚣张的资本,是为承恩伯幼子,当今昭王,云韶公主的小舅舅。其姐郑贵妃深得盛宠,宠冠三宫。 说来讽刺,皇后娘娘出身齐国公府未曾承恩,倒是贵妃的娘家封了承恩伯,也不知圣人心里如何作想。 齐濯目下无尘,恍如未闻。 “站住!”郑思成被下了面子,越发恼怒。“齐三郎不愿意赏脸,不如这位姑娘陪本公子喝一杯。”
盯着女郎帷幔看了几眼,越发笑的古怪,“这年头还有人赶着做后娘,有趣,有趣。”
姜五眼生薄怒,却是冲着齐濯问责:“这方当面便有人奚落,我怕是早已成为晏京茶余饭后的笑谈了吧,齐国公府竟不用为此负责吗?”
齐濯一叹,冷然看向郑思成。“时安,将郑小伯爷送到汴河洗洗嘴,由我请了。”
时安一跃而至,掐住郑思成脖颈,就往窗外扔。 “住手,你敢,齐三...啊啊啊啊。”
话还没说完,人就落进了汴河。
“快,快救小伯爷。”纪七郎抖着嘴唇,难掩惊惧。
“郎君,这些人要不要一起?”时安指着一群狗腿示意,笑嘻嘻询问。
纪六郎连忙叫唤:“我爹是工部尚书,齐三,得饶人处且饶人!”姜五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轻慢道:“丢进去。”
时安怔楞片刻,立刻一手一个下饺子般都丢了进去。奴仆们哭爹喊娘去救自家主子, 茶坊瞬息空了一半。 “咳,解释一下流言。”
时安面上忽喜,感激看了一眼姜五,挺直脊背冲众人道:“惊扰各位,为表歉意,此间茶水,全由我家郎君买单。刚才那些人污言秽语,攀诬我家郎君,郎君命我澄清,那齐国公府私生子一事,与我家郎君无半点干系,我家感觉可是清清白白的在室子,白璧无瑕,诸位若在外听人外道,还请帮忙澄清一二,齐家三郎在此谢过。”
在室子......姜五唇角微抽。 “好说,好说,齐三郎君玉树风清,我等自然相信。”
有同窗知晓齐濯行事,立刻应承。
只有人又疑惑问:“齐国公府前几日有一窑女抱子登门,言其齐氏血脉,不忍流落勾栏,欲送往公府教养,听说已被接进府里。不是齐三郎君,又是何人呢?”时安不好说主家是非,张嘴又有些迟疑。 姜五淡然道:“齐国公府又不止一个儿子,不能姓齐就是爹吧。”
众人哄堂大笑,可不是如此,他们不知道,那窑女还能不知道。 雅室沸火荔碳,新茶暗香。 少女坐姿规矩,面白肤净,眼尾飞霞烟柔婉转,令他想到一条陈旧的线报。 静女其姝,善书工画; 容色皎皎,羞杀百花。 齐濯率先致歉,眉目诚然:“你此番寻我,是为了此事。因齐府阴私,令女郎受辱,濯之过也。”
姜五却道,“郎君难道以为,才是仅有我受屈辱?”
“还请明示。”
齐濯观她片刻,知她并不满意。
:“郎君立圣贤之志,景行行止,自不愿道人是非。然悠悠众口,断骨烁金,百姓喜爱编吹鼓噪,尤其对高门艳事津津乐道,若日后传出兄弟二人共侍一女,其子亦侄,不知郎君当如何自处!”言语之毒也,堪如砒霜,实难想象出自豆蔻少女之口。 齐濯神色骤冷,眼色如霜。“直说无妨!”
姜五微抿失了血色的唇瓣:“公侯簪缨世家,门阀何等尊贵,如何能容贱流之女,此为祸家之源,不如去母留子,两相便宜!”
声如惊雷,恶意如毒。 齐濯久久无言......眼前闺阁稚女,竟想约束夫家兄弟院里女眷,还提出如此毒辣的处置,难道单是流言将自己牵扯其中,损及两人名誉,她便妒心大起,容忍不得,要害人性命! 而且连齐国公府嫡长媳夫人都未做出这般狠辣绝的举措,她越俎代庖,究竟是想图谋什么? 齐濯目光深深凝视着她,如刺骨刀滑过肌肤,一寸寸纹理都要翻看究竟。姜五眼皮往上翻,下巴高抬,一副不依不饶清傲模样。 “吾亦好意,你应细思量!”
姜五,眼风丝毫不退。不是她咄咄逼人做妒妇之举,而是其中另有龃龉。
齐濯不动声色,窥见少女紧绷微颤的肩头,强撑起冷色宛如纸糊的老虎一戳就破,心里无端生出一股迟疑。 “女郎此言,濯难以认同。”齐濯冷声拒绝,欲拂袖而去,却不料竟被少女勾住了衣袖。
姜五眸沉郁色,直直看向他:“若郎君不愿,吾愿执拜帖,亲见齐国公。”“你!”
齐濯生恼,“非要如此行事?”
“是!所以请郎君思量清楚,再回复我。”
一时间,雅室内气氛凝结如冰,两厢猜疑。